在过去的岁月里,湘江河对岸的农民进城出城,都要在这里过渡,一只敞篷大渡船在码头边不停地拢岸离岸,在这宽阔平坦的河面上划过来划过去的忙碌。随着大渡船的拢岸,有一大批的下船的人,成群结伙的朝码头涌上来,嘈嘈杂杂。有高声说话的,有吵架的,也有什么事也不放在心上,打着哈哈大笑的。他们挑着蔬菜,来城里卖菜。有担着空木桶,来城里买人粪尿做肥料。吱呀吱呀,扁担与挑子上的桶、筐、箩摩擦的声音,相互之间的碰撞的声音,江冬琳一家人从早上听到晚上。她自己就是听着这些声音长大。她偶尔也站在自家靠码头的这一边敞开的侧门,看着这下船的人就像蚂蚁一般的向着长长的码头,逶迤着向上爬。从河边爬到街口,码头转成了S形,长而陡。走完了这一条码头,人已气喘吁吁了,特别是那些挑了重物的人。码头经过酒店的侧门,人们也就跟着码头经过酒店的侧门。同时,从城里出来,赶到河边过渡的人们,他们已经卸去了去城里出卖的货物,虽然没有了沉重的负担,但是也买回来一些日用杂物,脸上是轻松的表情。那些挑了空木桶进城买人粪尿的人,却是满满的一担。两只木桶也不用东西盖住,一路走过,播撒了一路的臭味。不过走过去就没事了,臭味早就被浩荡的河风吹散,恢复了扑面的清爽。一些女人们带了孩子进城,一定会给孩子买些吃的。一路嘻笑的孩子吃着刚才在码头边买的曹胡子铺子里的烧饼,还有甘蔗、花生、糕点等等。女人们会给自己或家人扯几点布料,边走边拿给熟悉的人看,共同享受女人们在这一共同点上的乐趣。上船的人多,并不是一到河岸水边就可以上船的,还得等渡船过来,有时甚至排起了长队。
江冬琳没事的时候,常坐在这里看着那些爬码头的人们,引发无穷的遐想,打发无聊的时光。她在她的码头边的酒店侧门口坐了许多年,也看了许多年,这一切,对她实在是一种美好的意境,她永远也无法领会这自然生活的奥义。这就是偏僻的南方县城的一种自然的生活写照。这种自然的生活写照会持续到多少年呢?她不知道,也许她不会等来新的变体,而她自己倒变得不认识自己了,老了。但是,就好像睡了一觉起来,这码头、河边、人群全都发生了变化,一切都不再自然,从未见到过的日本人端着枪,穿着黄色的军装,满口操着粗俗野蛮的异国腔调,来到了码头上,还跟过来一些穿着黑制服的警员,站在了过渡的人群之前。上船的要一个个的检查,下船的也要抽查。摸到了钱,就揣进了了自己的荷包。看到了漂亮女人,就在脸上摸一把,在屁股上掐一把。被拿了钱的和被掐了屁股的,都不敢作声,但是,却引来那些畜生们的哈哈大笑。独有这无耻的笑声在河面飘荡,还有渡船离开河岸时,船篙和木桨打水的响声。
她自从与冯奇飞他们返回她的家,打开了前门和码头边的侧门,她骤然感觉到古老美丽的湘江之水被污染了,是那样的不堪入目。她扭头走开了,从此不再站到侧门边,看码头边上下的人流,还有河边的渡船,以及可怜的等船的人们。
她的酒店对面是城南的大门,城门洞很深,深及几许,城墙就厚几许。城门洞的上方成弧形,两旁是镶嵌进去的很高很宽,颇有气派的大青石,青石上雕琢出龙飞凤舞的对联。城门口的大门是包了铁皮的沉重的木门,每一扇大门,没有一个有力量的男人的努力推动,是关不上,也打不开的。每天清晨,江冬琳还躺在床上的时候,就听到城门轰隆隆地被推开,就像远方传过来的低沉的闷雷。她听到这声音,知道时间还早,还能睡上一刻。这时候似睡未睡,似醒未醒,不小心刚从甜蜜的梦境里出来,无限留恋神奇的乌有之乡,因而带着极大的向往重返美丽的处所。后来的日子,每当回忆自己的童年,那城门洞清晨被推开城门,发出遥远的闷雷似的响声,就是她那个幸福年代的标志。
城门洞深丈余,上面的拱顶和两壁以及地面,全是大青石砌成,光滑整洁明亮,就像舒适的旅途上的长亭,又像特殊材料制成的隧洞。两旁有摆香烟点心的小摊,还有闲着的老人,挤坐在壁下的石凳上,天南海北的神聊,好像在他们悠长的岁月里,经历过了数不清的地方,见过和听说了许多神奇的故事。城里的人要出城,城外的人要进城,这个城门洞也如这一大圈城墙的其它几个城门洞一样,是必经之路,但是,真正进出最多的人,却是给城里送水的人。他们用水桶,用安装了专用大木桶的小推车,不分早晚地往城里运水。一个县城那么大,基本上依靠城南和城东两个城门运输,因为这两个城门面临宽广清澈的湘江之水。全城的人,除了使用少量的井水外,全吃的湘江水。可以想像运水的队伍多么宏大。挑水的人有特殊的本领,经过城门洞时,一般不会淌水出来。一担水挑上码头,来到城门洞时,已经够珍贵的了。但是,走过的人多了,点点滴滴的水滴在石板上,整个一条石板路就像抹了油一样的发亮。要是夏天就更凉爽了。
在江冬琳的印象里,城门洞永远都是喧嚷的神奇的地方。江冬琳小时候就喜欢牵着冯奇飞的手,在城门洞里淌漾。不大的城门洞,就是一个无限广大的世界。他们在城门洞里玩耍,江冬琳家里人一眼就能看见,因而很是放心。玩得累了,也就到了吃饭的时间,冯奇飞也许就被江妈妈和江叔叔留下来,吃了饭再与江冬琳接着玩。冯奇飞家里见冯奇飞没有回来,知道他与江冬琳一道手牵手出去的,也不担心,吃饭的时间到了,也不需要费心去找,一定就在江冬琳家吃了。那是多么美好的童话世界。江冬琳大了,看了一些童话书,一点儿也不感动。她没有发现哪一本说的故事有她自己经历过的童话那么美丽。她以为这样的童话要延伸天长地久。后来长大了,童话的境界变了,但城门洞还在,她每一次站在自己家的酒店门口,看着斜对门的城门洞,就有无限的感动。物是人非,但她相信这种感动也会天长地久。
没想到现在的城门洞的意境完全改变了。过去全是当地人的亲切的面容,谁想到会来一些凶神恶煞的外国人?如果仅仅是外国人倒也罢了,可以增加一些新的热闹,偏偏这些外国人都拿着枪,枪上杵着雪亮的刺刀,穿着代表杀戮的军服,从早到晚有几个人守在城门洞口,对过往行人检查,就像她家码头下渡口边的军人一样。城门洞里再也没有欢声笑语了。虽然还有摆小摊的在,却没有了说故事的老人,也没有了不知疲倦的欢蹦乱跳的孩子。最可恶的是在城门洞口雕琢了龙飞凤舞的对联的地方,就像叫花子穿的百纳衣,横七竖八的张贴了许多布告、命令等纸张,都是给当地老百姓套上的绳索。假如她和冯奇飞的孩童时代是生活在这个时候,那将是多么的悲哀,意味着他们俩这一辈子来到人间,就没有了所谓的幸福童年,有的便只是悲惨。
她在这样作着乱七八糟的想像的时候,不知不觉天要黑了。丫姑来到她身边,说:“琳姐,天黑了,我们关门吧。”她看看天色,似乎关门还早了一点。但丫姑的话和眼色似乎别有深意。她看看城门洞,只剩下几个守门的的军警,就连运水的苦力都没有了。他们早一点关门也有道理,作为一家酒店。老板出事了,是一种不吉祥,怎么能像没事一样呢?她原本就因为担心着冯奇飞,一点做生意的心绪都没有。她点点头,与丫姑一道上了铺板,将大门关好插紧。丫姑透着诡密的微笑,说:“今天我们有大喜事。你想不想知道?”“鬼丫头,奇飞还不知下落,有什么好消息?我不想知道。”“当然是大好的消息,你不相信就算了。”说完,打头就朝堂屋后面的厨房走去。江冬琳心里挂着疑虑,在丫姑后面跟着。到厨房门口时,她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其中有一个声音使她怦然心动,是那样的熟悉和亲切,就好像挂念了一辈子,终于盼到了一样。她突然欣喜若狂,这是奇飞!她似乎自己也有了轻功。她好像自己不是走着去的,直接就飞过了丫姑的身旁,推开了厨房的门,冯奇飞就坐在餐桌边!旁边是周宇方,灶前忙碌着的是于兰芝。
冯奇飞见江冬琳进来,笑着站起,说:“冬琳 ,没想到我会坐在这里吧?”
江冬琳的鼻子酸了,眼睛被泪水模糊了。她真想抓住他的手,问他这么大半天的时间去了哪里?害得她一直魂不守舍。但是碍着许多的人,她只能站在门口,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半天动弹不得。但是,眼里模糊了,泪水却控制不住,扑喇喇地掉下来。
周宇飞笑了,说:“奇飞 你看,急了我们倒还罢了,急坏了这一个可不是玩的。”
江冬琳抹了一把泪,坐到了冯奇飞身边,终于笑了起来。这是悲极之后的大喜,一切都被感情的波涛冲涮,归于平静的快乐。“这么大半天,奇飞你在哪里呢?快告诉我们吧。”她迫不及待地问。
“我没有去哪里呀?就在这间屋子里,什么地方也没有去。”
“你就别骗我们了,不但我们没有看见你,就连那两个鬼,还有十多个鬼子,里里外外,就连一个小小角落都没有放过,可就是没看到你的影子。如果说你就在这屋子里,我想像不出你会躲在什么地方。难道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还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吗?你难道比我还要清楚吗?”
“嘿嘿,我说吧,你们就是不信。刚才他们三个人也是不信,说我是骗他们的。我为什么要骗你们呢?你们在屋子里所做的一切,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还有那些来搜查的,他们搜查了什么地方,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不相信我就说给你们听。”冯奇飞当即说了一些具体细节,说得大家不得不信服。
冯奇飞告诉他们,以杀猪抗敌战斗队的名义杀死的几十个敌伪人员,给鬼子造成了很大的损失,特别是对他们精神上的打击很是严重。龟田决心要除掉杀猪战斗队。他当时被日本人捉去,他本想逃走,但是不知道鬼子是什么打算,他想将计就计去了解龟田的用意,发现龟田将全城所有的杀猪匠都捉去的目的,是为斩草除根,将所有杀猪的人全部杀死,以为这样,就可以将杀猪战斗队消灭在其中了。他不能因为他们的这个杀猪战斗队连累了这些无辜的百姓。他于是劫持了龟田,逼迫他放了所有被捉去的人。他还让大家赶快直接出城,去祁山躲避。他自己从县大堂纵上屋顶,连飞带跳,上了城墙,然后下了酒店屋顶,从后面的窗户进了屋子,又飞身上了屋脊下的那一根大梁,就俯身在那一根大梁上。人在大梁下的屋子里,无论你怎样察看,也是看不见大梁的上面躺着一个人。他看见大梁下来了两三起人,上下左右的看,什么也没看到,只好出去了。他预料龟田会立即派人来酒店搜查,而且不打算捉活的,直接用枪打死就放心了。如果一时发现不了他,也会在酒店周围布下天罗地网,也许还会在全城搜捕,派出人员侦查,埋伏下枪手等候。到那时要想回酒店就难了,所以就在龟田派出的人员还没有到达之前,他就隐身进了酒店。后来他还从后窗爬上屋脊,观看城墙上的动静。酒店的屋脊比河街其它的房子都高,看城墙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