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田一首说完话了,他们要热烈的鼓掌。他们鼓得确实热烈,因为龟田一首宣布了,今天每人预支五块银元的薪水,他们立刻便改变了僵滞呆板的面相,群情鼎沸,有说有笑了。这五块银花边对他们来说意义非浅,如果不是来这里服务,从哪里能赚得了这么多的钱?这五块银花边收买了他们全部的思想和精力。他们在两个副队长的率领下,只要龟田一首太君的命令一下来,他们就会像厕所里轰出来的一群苍蝇,全城四处忙碌。
很快,在他们的催促下,维持会和下属的各个保甲安排各家各户的门口都插上一面小小的日本旗,“大东亚共荣”、“日中亲善”等等宣传标语,有的是用墨写在纸上,有的是用白灰涮浆写在墙上。大部分的店铺都开业了。有的店铺的主人逃难,没有回来,那些保甲长们就根据日本人的命令,让有关的亲友去传话,限期回家开业,不然就没收店铺,贱价拍卖。原本不想回家的,害怕日本人说到做到,冒着危险回家开业。但是只要一开业,就要交出一定数量的日中亲善费。还有大东亚共荣捐,维护治安税等等,一个月下来,一般的店铺不但赚不到钱,有些还要倒贴。老板们的生意做不下去,想歇业关门,警员和日本皇军就要上门了,勒令老板必须开门,否则就要没收店铺。有些老板倒贴不出钱,只好收拾了,找个理由溜出城去,店铺也不要了。没有溜走的,而又交不出税和捐的,就要被抓到牢里去,让家里凑了钱来赎人。
龟田一首为了体现日本人与中国人的亲善,还让两个鬼每天安排一些警备队的人,带着一些皇军上街,在一些店铺和百姓家走一走,遇人便露出笑脸。警备队毕竟是当地人,而日本人是外国人,警备队的人露出笑脸,熟悉的人也回一个笑,但是看见他们身后的日本人,便忙着走开,生怕那个不是同一类的人会变出一副令人害怕的嘴脸。日本人还来不及笑,中国人早就走开了。即使进了他们的店铺或者家里,人们也是板着一副脸,就是认识那个警员的,也像不认识了。这使那些警员很难为情,开始觉得日本人的这几块银花边是不好拿的,但是,又不能不干,不干了做什么呢,生意不能做,挑箩卖担赚不了钱还不说,还揽不到业务。何况日本人又不允许离开,只要知道了,就要抓回来,往死里打一顿,还要接着干。不过,这些警员们很少有人不愿意干的。他们为了钱,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
再说,当警员的油水还是很足的。只要跟上日本人有什么公干,敲诈勒索是惯用的手法,往往还能捞不少的好处。他们在城里还有点收敛,都是一个城里的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而只要出了县城,就是农村,农村人是不容易见面的,没有了顾虑,有时候甚至比日本人还要凶狠。他们毕竟是当地人,比外来的日本人要熟悉,日本人归根结底是要依靠当地人的。他们首先要在日本人中表现自己,表现的同时,能给自己带来好处。他们如果没有日本人,他们没有想到有人会怕他们。平日的他们大都是城市无产者,没有自己的生产手段和资本,生活很艰辛,与一般的农民差不多。
现在他们身边有了日本人,好像自己也摇身一变,真如龟田一首太君说的,也是日本人了。日本人想干什么,他们都跟着干,杀人放火,敲诈勒索,有酒喝酒,见肉吃肉,有好东西就抢。从城外归来,常常牵着牛,赶着猪,捉着鸡鸭,打着饱嗝,喷着酒气,摇头晃脑,满载而归,像打了一个大胜仗。当地人称作“日本鬼子打闹。”打闹的主要目的是下乡征收钱粮,如果不给当地的农民一点厉害,那些刁民不会老实。再一个就是镇压反抗分子,抓住这样的人,重则当时击毙,轻则捉回县城,严刑拷打。如果认罪态度较好,便让嫌犯家里拿钱来赎。这样的人,只要被捉住一次,一般的便会让其倾家荡产。说不定被罚了钱,回来之后,也要被饿死或者气死。日本人并不知道哪个地方在哪里,更不知道要找的人住在什么地方,必须当地人引路,这时候就发挥了这些警备人员的重要性。他们最喜欢这时候随皇军去执行任务。他们扛着枪,走在日本人的前面,好像凭空有了战无不胜的力量,在乡下横冲直撞,为所欲为,大大出上一番风头。
警备队员都知道,祁山县这个地方的抵抗力量就是国军,国军早就被赶到西南方向去了,日本皇军长驱直入,就像打猎的人追逐一群飞鸟,猎人一到,猎枪一响,鸟儿全都飞走了,不会有一只落下。虽然祁山深处有一个卫将军,组织了一个声势浩大的抗日自卫队,他们听龟田一首太君说,早就与皇军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带着一个数千人的部队,驻扎在他家乡的那个地方,说是自卫,如今祁山县完全让日本人占领了,他们还自卫个屁!说是保卫他的私家财产还差不多,警员们完全可以放宽心,随着日本人去欺侮手无寸铁的同胞。
自从那一天陈丑鬼和龙野鬼带了几个警员去了江记酒店,就等于两个鬼给他们的手下介绍了一个好去处。这个酒店在县城南门口,说它是城内又不是,说它是城外也不是,因此这里就是最好的落脚的地方。除了北边,从这里可以去另外的三个方向出差。也就是说,除了北边,另外的三个方向归来,都可以在这里会合。他们可以借着在等人的借口,在这里坐上一坐,有时候还可以喝上一碗,壮一壮行色,或解除疲乏。而更重要的是他们的两个直接上司陈丑鬼和龙野鬼往往都在这里坐着。他们可以在这里向他们的顶头上司请示汇报。
这两个鬼之前一直不敢坐进这个酒店。他俩害怕以前的江老板。江老板是个死板的老头,一向看不上眼这两个鬼。他俩既不买酒,更不在这里喝酒,只是死皮赖脸地来看冬琳妹仔,说些不咸不淡的俏皮话,明显的是来挑逗自己的女儿。江老板看见他俩就气不打一处来,恶言恶语的赶他俩走。现在好了,那个不知好歹的老家伙不在这里,但愿他这一辈子都不要再回来了,他俩可以放心大胆地坐在这里。他俩与冯老板都是老朋友。冯老板年纪不大,却是个随和而亲切的人,对他俩老朋友,热情得没法说。不过,最重要的是他俩对冬琳妹仔有好感。冬琳妹仔虽然没有回来,但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她的家在这里,难道她就不再回来了吗?他们也知道他们的老朋友冯老板是她的相好,她的相好在这里,难道她也不回来吗?只要她真正回来了,他俩就有了福气了。他俩并不在乎这个无权无势的小小冯老板,到时候随便想个什么主意就可以干掉他。现在日本人不是正怀疑他吗?只要在龟田一首太君面前说上一句,就能让他完蛋。至于他俩谁能得到冬琳妹仔,就看各自的手腕了。但是,他俩都对自己充满信心,都觉得冬琳妹仔非我莫属。因此,他俩都想在这里等待,都想在第一时间见到这个县城里的第一美人。
这里只要有陈丑鬼在,必定就会有龙野鬼在。有龙野鬼在,也会有陈丑鬼在。他俩都不给对方单独在这里的机会。那个冬琳妹仔的表弟春生对他俩也很热情周到,只要他俩一到,不是倒开水,而是每人一碗酒,半斤花生米,让他俩慢慢咪,慢慢地说笑。冯老板的酒店,从江老板开始,就很有名气,卖的都是自醇的米酒,熬出来的酒并不当即上柜,而是要放进地窘里存放一段时间,去了火气和异味才能出卖。因此他们酒店的米酒,味道特别的纯正。单是每天喝上一两碗这样的好酒,对两个鬼都是人生的最大享受。何况还有冬琳妹仔那样的美人可以盼望。他俩甚至每天都要问上春生那个伢仔一声:“春生,有你姐的消息吗?”“春生,冬琳妹仔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春生却也不厌烦,总是笑嘻嘻给他俩以希望:“快了吧,她总要回来的,着什么急呀。说不定她一会儿就出现在你俩面前。”他俩听这样一说,心就放进肚子里了,心安理得地坐下来喝他俩的酒。因为春生不是说过吗?说不定她一会就出现在面前,谁会失去这样好的机会?
他俩喝了酒是一定要给钱的,如果哪一天手头紧了也没关系,他俩招呼冯老板记在账上就行。冯老板总是笑嘻嘻地答应下来,从来没有半句为难。他俩常坐酒店,并没有因此而影响了酒店的生意,相反,还为酒店增加了一定的乐趣。他俩在城里哪一个地方没人认识?人们见这俩从来就不起眼的人竟然当上了日本人的警备大队的副队长,也不怕他俩腰里的手枪,一些胆大的人见他俩进了酒店,便也跟着进去,叫上一碗酒,与他俩有一句没一句的瞎聊,借以了解当前的形势和日本人的动静。他俩很高兴有人能主动地凑到他俩的身边来聊天。他俩看作是对他俩的捧场。他俩并不隐瞒对冬琳妹仔的好感和想念。时间长了,酒客们大都熟悉了这两个警备队的大官,既不怕他,也不捧他,有时候还转着弯地打趣他,有时候还互相碰着酒碗地喝上一口。他俩在酒店里生活得如鱼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