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抬一个,一人抬头部,一人抬脚部。这几个鬼子沉重得很,那个脸上有酒刺的家伙,是罗和崔师傅抬的,他们实在无法抬起来。也许这具死尸不愿意就地埋葬,他的一点灵光想到了他的故乡,他想让他的死尸回到故乡去安葬。他使出全身的重量和赖皮的劲头,努力让这两个抬尸体的人抬不起来。但是,罗师傅和崔师傅顾不得这么多了,他们得将他们埋了,免得夜长梦多,出了事连累活人。既然将他们看成了死猪,就将他们拖下去吧。
他们俩一人抓一只脚,往前连拖带拽,同时也格外小心不发出声音来。这样也并不轻松,一寸一寸的移动,累得一身的汗。他们口里在轻轻地咒骂:“******,真是害人的东西,在生的时候不知杀了多少中国人,死了还要累死中国人,第二世也只能变猪,让中国人杀了来吃肉。”
如果人是有感情的动物,那么死了是会引起同类的无限悲痛的,就像现在躺在灵堂里的那个老人。但是这三个同类却被六个同类毫不怜惜地拖拽着,在满是石块荆棘的地面上移动,发出努力抑制的沙沙的响声,已经不被人看作同类了。如果是白天,那一张满是酒刺的脸,早就看不见酒刺了,也看不清五官的正常位置,成了血糊糊的肉块。还有那个高个子和矮胖子,也会好不到哪里去。他们也不要奢望回到故乡去了——他们在酒席上还在唱故乡的歌,跳故乡的舞,他们出来一定很长的时间了,一定很想念自己的故乡——能够保存一具完整的尸体,还要感谢中国人的仁慈和人道。只是他们不能再这样耍赖了。
死尸终于顺利地拖拽到河滩上,然后在距离河水三、四米的地方挖坑。河滩上的坑比较好挖,都是沙泥,用不了很大的劲。但是,这坑一定要挖得够深,埋好了,外面还不能露痕迹,不然让野狗闻到了气味,肯定扒开了来吃。还没有等到第二世投到猪胎里就被吃了。倒不是他们的死尸被吃了有什么孽,而是怕鬼子发现,来找老百姓的麻烦。这是周宇方特别严重地招呼过的。他说得很有道理 ,这三个家伙不知在酒席上灌了自己多少酒,人死了,还是酒气熏天,气味难闻极了。六个埋死尸的人都是酒徒,滴酒如命。他们说,为什么要让这些家伙灌了那么多的酒?哎,浪费了多么宝贵的酒啊!飞伢仔虽然是个青年英雄,如果能从节约上考虑一下就十全十美了。他们轻轻地边说还边笑起来。埋葬了死尸,虽然没有月光,也能借助满天的星光消除各种痕迹。坑是挖得够深的了,即使有一丝酒气从深深的土壤里渗出来,野狗嗅到了,也没有那么大的脚劲扒开这么厚的土层。明年河里涨大水,即便淹了上来,也不会让死尸漂出来。他们放心了。他们估计鬼子们也无法发现,这里是他们的一个坟场。
他们放倒了工具,坐在河滩上那一堵石墙下。石墙上是河沿,是支撑着上面河沿的基石。石墙上长了厚厚的芦苇和野草,遮住了他们六个人。他们想要休息一下再走。更重要的,他们心里有谜团,想要互相打听一下,看看别的人知道多少。也许大家知道的情况都差不多。但是即便差不多,说一说也能抒发感慨。
第一个谜团就是那个文雅秀气的飞伢仔,真是杀死三个鬼子的英雄吗?这是周宇方说的。周宇方是飞伢仔的结拜兄弟,常来飞伢仔家的。他说的一定不是假话。由于罗师傅和崔师傅问得紧了,周宇方不得不说的。周宇方嘱咐他们一定要对外保密,什么都不要讲,不然就是出卖了杀鬼子的英雄,就是叛徒。对待叛徒,国民政府有惩治条例,要杀头的。就是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能说。范围就是在他们六个之间。听到这样的话,他们不觉得心里隐隐的泛上来几分自豪,下决心不能说出去。他们心里还憋着许多要问的话,只是时间太紧,不能再问。周宇方已经将秘密向他们透露,问得太多就讨人嫌。同时,周宇方也许不会再讲了。他们也明白,周宇方之所以会向他们透露这个秘密,是因为他们已经是他们中间的人了,他们要去埋死尸,让他们知道一点,也是一个奖励。这个奖励已经是够高的了,足以让他们极大地骄傲。
第二个谜团得那三个女孩是谁?他们可从来没见过,他们这条河街没有这样漂亮的女孩。她们进了那间房子以后,又去了那里呢?从此以后没有人看见了。
六个想要探讨谜团的人在河沿石壁下议论了好一阵,都希望从他人嘴里得到一些自己不知道的消息,但是,大家都失望了。大家都认为,别看我们这条河街多么的不起眼,没想到现在也出了一个英雄了。冯奇飞过去能以手代秤引起过轰动,河街也在传说,冯老板的儿子竟然有如此的小聪明,真是不简单。但也仅仅看作小聪明而已。而城内别的地方的人总比河街上的人要高看一筹,对这个小青年佩服得不得了。现在他竟然成了杀死三个日本人的高手,这六个河街上的人不再看他是小聪明了,而是个大英雄。他们愿意跟着这个嘴上没长毛的小青年干大事。今天晚上冒着危险去掩埋日本人的死尸就是是证明。如果能够用一些细节来满足他们对新奇事物的渴望就好了,飞伢仔就不再是他们眼中那个过去并不太起眼的小青年,而是个有血有肉的真实的英雄。
他们坐了好一阵,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起身各自回家。等着看,要真是那个小青年干的,他绝不会就此休手,他还会干出一些让人吃惊的大事来的。
别说这六个埋死尸的人渴望了解细节,就是周宇方也渴望着。他被冯奇飞安排在外面配合,只要将三个鬼子引进那间屋子,他的任务就完成了。周宇方认为将鬼子引进屋子并不难,难的是鬼子进了屋怎么办,冯奇飞一个人真能对付三个鬼子吗?即便丫姑能助一臂之力,但毕竟是个女孩,力量有限。另外两个女孩手无缚鸡之力,不但帮不了忙,反而成了累赘,说不好还有危险。他提出他也进到屋里去,与冯奇飞一道对付三个鬼子。冯奇飞坚决否定了他的意见,说三个女孩谁也不要帮他什么忙,只管将鬼子引进来,然后坐到一个小角落里观战,让他一人来对付。他对三个女孩负全部责任。同时他也不要很长的时间,也就是门外的锣鼓唢呐声不超过三遍,他就能得手,否则你再进来也不为迟。周宇方看冯奇飞异常的沉着冷静,口气坚定,信心满足,也就稍稍放下一点心。
周宇方接着去找三个女孩。他对三个女孩有点迟疑。三个女孩年龄都不大,又没有社会经验,她们有这个勇气吗?她们能够按要求做到吗?他将她们叫到一起,说了他和冯奇飞的想法,问她们有没有这个勇气和信心。三个女孩沉默了。
周宇方说:“冯奇飞说了,他不勉强大家。如果你们真能够信任他,就大胆地照他的话去做,如果不信任,就另外想别的办法。”
丫姑说:“我一个人去吧。我一个人足够了。琳姐和兰芝就别去了,她们毕竟没有武功。我还能帮飞哥一点忙的。”
另外两女孩立即反对,江冬琳说:“没有武功怕什么?奇飞不是说了,鬼子交给他一个人对付吗?我是怕他一个人有危险,有一点担心罢了。我想了一下,奇飞这个人我是非常了解的,他不是个鲁莽的人,更不是个出风头的人。他说要做到的事,他一定会做到。我去。”
兰芝也说:“我跟你们在一起,我就什么也不怕了。我也是担心飞哥的危险。既然琳姐这样有信心,我也去。”
江冬琳后悔不该将自己的一对漂亮的大辫子剪掉了,如果不剪,就不要化妆了。她除掉辫子是为了让奇飞放心地让她来县城,也为了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行动要方便些。不过,她早就有了准备,她带着一付她在学校演戏的女人的假头套。这个假头套是有两条短辫子的。她自己的辫子很长。她很想将长辫子剪成短辫子,显得更阳光更有朝气。但是她舍不得,也不想让奇飞不高兴,于是就将这假头套留在身边。她剪辫子时也就是因为身边有一个假发,才坚定了她的信心。剪掉辫子后,她在镜子前试了试那假发,果然让她别有一番风味。她身边有个假头套的事,奇飞是知道的。她曾经拿出来让他看过。走在路上,她还与他开玩笑说,必要的时候,她还是会变回女人的。现在,奇飞出了这样的主意,就是在打她的假头套的主意。
丫姑和兰芝都是自然的短辫子。这样,三个女孩就成了一式的发型,找来三套花衣裳,真是三朵出水芙蓉,楚楚动人。她们毕竟从来没有人做过这样的事,不知道怎样去卖弄她们原本就具备的天生丽质,化好了妆,躲在灵堂的一角,在周宇方发出信号的时候,考虑着应该怎样走出去。江冬琳毕竟读了多年的书,又演过文明戏,有舞台经验。她认为这就是演戏,没什么难的。
她这一次从山里回来,因为剪了辫子,走在自己出生和成长的故乡的大街上,却没有一个人认识她,以为她真就是一个男孩。现在要迷惑鬼子,等于在乡亲们面前演一个被鬼子追赶的女孩的角色。但是,那三个鬼子却不是演戏,他们会来真的。她不知他们会采取怎样野蛮的行动。这样,与纯粹的演戏就有了本质的区别。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能不能演好她的戏呢?不过,她一想起奇飞早就在那间屋子里等着,也就放心了一大半。她想她反正豁出去了,再也没有退路了,为了奇飞,也更为了冯伯伯,她不能想更多的了。
她看到她的两个女伴很局促,更是做出很不在在乎的样子,说:“你们俩跟在我的后面就行了。一切看我的。”
两女孩原本就对江冬琳很信任,佩服她见多识广,老练沉着,听她这样说,也就神经放松了。
丫姑说:“要我去演这个戏,我实在不舒服。不如让我与鬼子真刀真枪的干。”
于兰芝没有说话。她们仨商量好了,到时候她走在她们俩的中间。她前两天被鬼子追赶,现在还惊魂未定,想起那些日本兵就像真正的鬼一样凶恶,心里一直后怕。但是她的父亲母亲被这些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她又差一点被他们欺侮,就咬牙切齿地恨。她也恨自己是个女孩,要是个男孩,或者是一个有胆量的女孩也行,她一定会想办法从日本人手里夺一杆枪,杀几个鬼子消消气。现在终于有了一个机会,虽然不是她直接下手,但是需要她直接参加,也是为父母亲报仇,她激动得心脏怦怦跳,恨不得飞哥立即就将这三个鬼子杀死在她面前。这一次她要亲眼看着日本鬼子在她眼前被杀死,她决不会像那天周宇方打倒那两个追赶她的鬼子那样,吓得晕倒过去。但是,现在让她主动地去逗引鬼子,她就有点害怕。这胆子毕竟是天生的。一个胆子小的女孩,能说不胆小就不胆小的吗?而且她也不知道怎样去逗引。她不懂那一套。好在有两个姐姐,她们都在鼓励她,保护她。她如果再说胆子小就没有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