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本兵一般不说话,更不与当地人说话。当地的人也没有人与他们说话,从他们面前走过,连望他们一眼的人都没有,好像他们就是空气,空气是没有人能看得见的。这是不同的两类人,没有共同的语言,互相说话不懂,也不理解。他们也许互相说着人们不懂的话,但是,似乎也不敢放肆,他们的最高长官客气过的地方,他们没有接到特殊的命令是不敢怎么样的。他们是一群头脑简单,也没有人情味的人,他们还没有在任何地方这样规矩过。不过只要离开这个神圣的地方,他们可以烧杀抢掠,无所不用其极。即使在这个地方,他们一旦接到命令,要对这里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大开杀戒,这群机器人也会毫不迟疑。他们不是怕这里的老百姓,而是慑于这里的气氛,从而产生了敬畏的心理。他们是一群杀戮的机器,过多的鲜血和死尸磨钝了他们的神经,偶尔的一次文明的音乐和礼仪使他们震憾。他们一边思索这丧事的不可理解,一边倾听着并非专业人员敲打出来的音乐。对于懂得这类乐器基本知识的人来说,知道这还没有达到基础的水平,但是,对于那些杀人的机器来说,早就让他们陶醉了。他们没想到中国一个小县城的丧事还有这样美妙的音乐。这音乐像有一种力量,将他们的心灵升华起来,在一种达观而凄美的境界里飞翔。他们更多的时间是不说话。他们难得有一次这样的洗礼。他们没有沉浸在美妙的境界里不动摇的定力,一边无意识地让自己得到某种快感,一边离不开现实世界赋予自己肮脏的使命,一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莫名的不可理解,一边坚定不移地等待着上级的突发的命令。
这些日本兵很眼红这里的饭食,吃饭的时候,希望有人来请他们入席,但是,他们在这些当地人眼里还是透明的空气,什么东西也不是。没有人招呼他们,就连看他们一眼的人也没有。人们与自己相好的人坐在一桌,很是亲热。如果是在别的地方,他们早就坐在桌子旁,大喊大叫地要喝酒吃肉了。但是,这里似乎有一种规矩,不允许捣乱的人入席。凡是入席的,都对那个死去的长者心存敬畏。他们心里有了一点点羞耻心,不愿意让这些中国当地人看不起。他们似乎恢复了一点点文明的影子,一般的人都回到军营去了。但是,也有一些人居然不要这里的主人请,自己就上了桌。周宇方赶忙走过去,对他们打着手势,意思是说,这酒席是为悼念那位尊敬的老人而设的,没有对老人礼拜的人,不能上席,不然他会变成厉鬼掐死你们。他让他们去向灵堂向老人礼拜再来吃饭。他们犹豫了,但竟然将枪斜倚在桌边,跑到灵堂里去礼拜了,然后心安理得地坐下来大嚼。客人们暗暗发笑。周宇方用鄙夷和嘲弄的眼光看着他们,但是不再干预他们,还安排了人给他们上菜。
第三天傍晚时分,是丧事的仙席,酒席自然要丰盛一点。所谓丰盛是相对前两天的便饭而言。便饭就是帮忙的和愿意在这里吃的人,随便吃一点家常饭,就一点家常菜。仙席这一餐,厨房大师傅认为人太多了,而且孝子又不收礼,提议不要搞什么仙席了,孝子会承受不起。冯奇飞不同意,说不要愁着没有钱,只要老乡们能帮忙买到菜和食物,尽量的办得好一点。争论的结果就是不搞十个碗打斤斗,当然也不分菜。如果分菜,就是一席一头猪,也能分捡得完。但也一定要让大家吃得满足,吃得高兴。晚饭日本鬼子一般不会有人来蹭饭,他们要集合,要训话,要值班。更重要的是为了安全,担心被中国人乘夜攻击。
有三个鬼子好像不受他们的纪律的约束,也许他们打听到丧事的这一餐是很丰盛的。丰盛的晚餐令他们馋涎欲滴。他们大大咧咧来了,每人肩上扛着一杆大枪,昂然坐在灵堂对面街上不远的一方桌子边。周宇方觉得有点奇怪,但又不能赶他们走,只能让他们先去老人的灵堂前“忏悔”。但是他们却不理睬。周宇方很是愤怒,想要找个法子捉弄他们一下,没想到其中有一个满脸酒刺的鬼子瞪着眼睛,拍着桌子,指着灵堂的方向,发怒说:“他的,死啦死啦的,就是我们干的。这房子炸了的,也是我们干的。他的,杀了我们的一个西散。你们的,大大的坏了坏了的,统统的,死啦死啦的。快快的,拿酒拿肉来,哼!”另外一个高个子,一个矮胖子,也在横眉瞪眼地发怒,好像他们会随时端起枪来,射杀让他们不高兴的人。周宇方大吃一惊,原来以为这么多日本人,要找到杀死老人的鬼子比大海捞针还要难,是没有办法的,而且也没有必要,没想到这几个刽子手还真找上门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周宇方恨不得立刻从腰里拨出他的小斧头,一斧头一个劈了他们。他们反而不识羞耻,还送上门来索要酒和肉。但是,他想起冯奇飞对他说过,要有什么行动,应该一起商量。这就是一个很大的行动,应该要与冯奇飞商量,免得打草惊蛇,乱了整个丧事。他左右看看,没有看到附近有其他鬼子,赶忙堆下笑来,点头鞠躬,哈依哈依地胡乱哄住他们,抽出身来,赶忙找到冯奇飞,将情况与他说了。
冯奇飞眼睛立时放出光来,说:“好呀,要不是他们自己交待,父亲真就白死了。今天绝对不能放过他们。龟田那个鬼王说要我拿出证据,我能拿得出证据,我还找他吗?只有白痴才找他们。真要拿住这三个人去找他龟田,他龟田要的不是他们的命,而是我们的命了。嘿。我父亲真是到死也不放过他们,让他们自投罗网。要叫他们三个人都死。”他与周宇方定下了计,让周宇方去好好地招待他们,他去做准备。
周宇方安排人多送酒和肉去那三个鬼子的桌上。三个鬼子占据一个桌子,没有人再去了。三个鬼子见端上来的菜比别的桌子又多又好,还有大碗的酒,他们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他们根本忘记了他们的同伴是怎么死的了。他们的同伴的死,为他们换来了这样一顿美餐。更由于他们的凶残暴戾,制服了他们的反抗者,让他们能坐这里享受难得的口福。他们旁若无人地又吃又笑,还唱起了日本歌。脸上有酒刺的鬼子更是颠狂,用一只手在桌上一拍,说:“中国人的,坏了坏了的,统统的死啦死啦。来,喝酒。喝完了让他们死啦死啦的。”说完,喝上一大口,唱起了怪腔怪调的日本战歌。别的桌上的人们远远地看着他们,眼里喷出仇恨的火光,而又以观看野兽的好奇心理,盯着他们不放,有人还忘了吃东西。人们见鬼子只有三个人,虽然有枪,大约在许多中国人之中,也掀不起大浪来。也有人害怕,虽然鬼子只有三个,但他们有枪,他们就是一只老虎,一只豺狼,对豺狼虎豹,是无法揣度它们的。当它们安静的时候好像无事,但谁也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暴怒起来,会将人咬死。这三个鬼子万一喝醉了酒,发起酒疯来,端起枪一阵乱打,谁又能奈何得了他们呢?还是赶快离开,少惹事为好。不少的人匆匆吃了一些东西就离开了。三个鬼子指着离开的人哈哈大笑。有酒刺的鬼子喊叫道:“统统的滚蛋。不滚蛋的,统统的死啦死啦。”
周宇方在一旁观察,明白这几个鬼子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大吃一顿,很可能还会为他们死去的同伴报复,必须要先下手为强。他向罗师傅和崔师傅所坐的桌子打个手势,那一桌坐的都是乐队师傅们。现在,正宗的乐器师傅们都找来了,那些临时凑合的滥竽充数者都被替换出来。正宗的乐器师傅们发挥了主力军的作用,敲打吹奏达到了得心应手炉火纯青的高水平,为丧事增加了更是热烈而悲哀的气氛。按照一般规矩,仙席和正席在上菜的时候,每上一个菜都要吹打一番。
这时候,周宇方向他们打手势的时候,已经上了七、八个菜了。也就是说,七、八个菜就是七、八次吹打。乐器师傅们的那一桌就设在三个鬼子那一桌的旁边。这是周宇方特意安排的。七、八次热烈而高吭的吹打震耳欲聋,早就将三个鬼子的魂魄驱散了,他们像一具具僵尸,作着机械的活动。开始乐器师傅们坐到鬼子旁边的时候,鬼子们很高兴,认为是对他们的照顾,让他们好好地喝酒,好好地欣赏音乐。到后来,酒精和器乐麻木了他们的的神经,他们已经感觉不到醉,更感觉不到器乐声。喝酒也高兴,不喝酒也高兴;器乐吹打也行,不吹打也行。他们已经不耐烦喝酒了,站起来,手舞足蹈,跳起日本舞蹈来。周宇方的手势让器乐声响起来,却不是上菜的时候。他担心继续上菜,鬼子们会干出意料不到的事情来。师傅们会意地用尽全力敲打吹奏起来,就像祁剧大戏的开场锣鼓,紧张热烈,激动人心。
周宇方又朝另一个方向作了一个手势,走过三个袅袅婷婷的姑娘来。她们穿着漂亮的花衣服,真像九天仙女下凡。她们朝三个鬼子那个桌子的方向走过去。人们不知道她们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三个鬼子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得目瞪口呆,口水直流,日本歌不唱了,舞也不跳了,僵在地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是,一种自然的欲望很快催醒了他们,真没没想到今天不但享受了口福,还有如此的艳福。有酒刺的鬼子发一声喊:“花姑娘的不要走,陪太君玩玩。嘿嘿。”另外两个也跟着乱叫。他们离开桌子,直朝花姑娘奔去。三个花姑娘没有理睬他们,稍稍转了一个弯,进了一间打开的房门,就像三个影子,飘进大门去就不见了。三个鬼子气急败坏地就要跟进去。走在后面的高个子迟疑了一下,转回身,从桌子边一把拢过来三支枪,抱在怀里,最后走进了房子。房门吱呀一声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