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报又拉响了,呜——,就像地狱里的妖魔鬼怪放出来了,它们欢呼着,尖叫着,阴惨惨的,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怪风和怪火的呼啸。妖魔鬼怪要来吃人肉,喝人血。来无影,去无踪,一旦在你面前现出形状的时候,你就来不及了,你将毫无逃跑的机会,更无还手的力量,只有老老实实让它吞噬。
警报就是仿照着这样阴森森的怪音,突然地就在全城的上空肆无忌惮地咆哮,让所有听到这声音的人们赶快躲避。其实这警报的怪声比妖魔鬼怪现身还要可怕,当你真正被吞噬的时候你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也许还有一瞬间的快感。而这可怕的非人间的怪声却一声又一声,一阵又一阵,不停地在城市上空盘旋,久久不愿停止。一个正常的人,怎么能承受得住这催命的怪叫?还真得要感谢警报的设计者,这警报的声音一旦响起,没有人不是惊慌失措拼命逃避的,很好地达到了警报驱赶人群的目的。
不过,对于祁山县的人民来说,这可怕的警报已经成了他们的家常便饭,早就习惯了。从1938年开始,一直响到现在的1944年,都说是躲日本鬼子的飞机,却从来没有人看见过一个真正的日本鬼子,但是每次警报一拉响,飞机是一定会来的,嗡——,响着很可怕的哨音,从城市人们的头顶掠过。飞机的可怕的形状被许多大胆的人看得一清二楚,好像里面坐着开飞机的妖魔鬼怪的形状也看清了。紧接着下蛋一样,投下许多铁家伙,你还来不及眨眼睛,就会接二连三地在城市的某个地面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火光和烟雾冲天而起,一些无辜的人会被炸死,一些房屋会被烧毁。
难道这就是所谓妖魔鬼怪变幻的法术么?就是妖魔鬼怪吃人的伎俩么?哪些人遭了劫,被炸死了,哪些人的房屋在劫难逃,被烧毁了,事后会在整个城市里以风的速度传说。这些人为什么会被炸死?那些房屋为什么会被炸毁?难道他们都是前世做了坏事?还是现世作恶多端?太久的时间和太多的灾难,让所有的人的脑神经都麻木了,已经很难用世俗的说法来解释了。所有的人都已经变成了蚂蚁一样的虫子,只要听到催命一样的警报声,就四散奔逃,赶紧躲起来。人们已经有了经验,不是躲藏到屋子里,而是躲藏进防空洞里。来不及进洞的,也要从房子里跑出来,躺倒在沟坎下,不要让坐在飞机里的妖魔鬼怪看见。也许就能逃过一劫。
祁山县是南方的一个山区县,好几年大家都嚷嚷着日本鬼子打进中国来了,是从北边打进来的。真要打到这里,中国就要亡了。不过也有人盲目地乐观着,以为日本人真要到这里是不可能的,因为中国太大了,日本那么小的一个国家,能占领得了我们这么大的一个国家?虽然这么些年时常有飞机飞临县城上空来轰炸,炸死了许多人,炸毁了许多屋,但飞机一走,人们一边咒骂着日本鬼子天杀的,一边还是要努力挣扎着恢复日常生活。摆摊设店,挑脚做工,百业营生。反正也看不见日本鬼子的真人,也许就是这样嚷嚷,日本鬼子是真打不到这里来的。但是,说他们打不到这里来也是自欺欺人,日本鬼子的飞机常常飞到头上来轰炸,这不就是日本鬼子打到这里来的证明?谁又能担保哪一天,妖魔鬼怪一样的日本人就突然地从地面上冒出来,出现在了人们的面前?因而所有的人谈鬼色变,睡梦里都被惊醒。且风声年年吃紧,北边逃难过来的人群一年比一年多,从北边败退过来的军队也越来越多。
前几年的警报响起来,要等好一阵,飞机才能飞到这里。人们只要愿意拼了命地逃跑躲藏,一般的也还是来得赢救自己一条命。今年不行了,几乎警报的鸣叫还没有停下来,强大的飞机轰鸣就压过来,就连警报也吓得可怜地低声地呜咽。再后来,警报声一响,飞机的轰鸣声也响了。也就是说,警报声也就是飞机声,再也起不到警报的作用,让人们不再相信警报是一种警告,是提醒人们的严重注意,而怀疑是与日本鬼子串通好了来轰炸似的。县城的人终于相信,日本鬼子已经打到县城附近,杀进县城也就是几天的事了。县城人们为了保命,不是逃到山里乡下,就是躲藏在自家挖的地洞里,县城也成了一座空城。
据史书记载,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四年九月一号,即民国三十三年农历七月十四日下午三时,即民间七月半祭鬼的日子,日军先头部队十三师团步兵一零四联队第一大队在沿途牺牲了数百兵力后,终于进入了祁山县城。
冯奇飞这时候站在祁山的一个峰顶上,远远地朝着县城的方向眺望。他站的这个地方,估计离县城的直线距离至少也有三、四十来里地。这么远的地方,要看清县城是不可能的,一般眼神好的人,在晴空下只能看见远方海市蜃楼似的一些房屋,似有似无。而冯奇飞就不同了,他几乎能看见那远远的房屋如精致的小雕刻,一柱一瓦都是那么清晰。似乎也能看见人的走动。他曾经的同学,最要好的朋友,也就是现在家住这个地方的主人周宇方,以及周宇方的妹妹丫姑,都不相信他有这样奇特的本事,说他是吹牛皮。同理,冯奇飞也很奇怪,周宇方一个与他一样的年青人,也和他一样的练功夫,竟然目力与他差得那么远。如果真是这样,当然是他的自豪。
他今天站在这个地方已经有一天了。他和周宇方、江冬琳、丫姑三个人早早地吃了饭,就来到这里。开始,丫姑在冯奇飞的鼓励下首先飞上峰顶,紧接着,冯奇飞也飞上去了。周宇方原本没有上去的意思,但妹妹都上去了,他不好意思不上去,也仿照着妹妹的方式飞上去,只剩下没有功夫的江冬琳一个人在下面上不来。冯奇飞担心江冬琳一人在下面不安全,时间不长,他就催周宇方和丫姑都下去,他还要在上面呆一阵。周宇方兄妹知道他的心情,也担心江冬琳一个人在下面,真要有野物侵犯不是好玩的。于是两人又从峰顶飞身而下,陪着江冬琳。但是,冯奇飞朝着峰下的周宇方喊话,让他们三个人先回家,他要一个人在峰顶上观察县城的变化。江冬琳让周宇方兄妹俩先回去,她在这山峰下等着冯奇飞。周宇方兄妹不依,冯奇飞只好先下来再说。
冯奇飞倚在一棵古松下,一直看着县城的那个方向。
从昨天开始,日本鬼子的飞机就开始在县城的上空轰炸,今天又炸了一天。他看了一天,那些魔鬼飞机不知来了多少架,都是从东北飞向西南。远远的,像一把黑芝麻撒过来,渐渐地,越来越大,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怪叫着一掠而过,却让他看得实实在在。无论多少次,也无论多少架,飞机几乎都是沿着一条得不见的空中路线,经过县城的上空。然后,几乎都是在空中一个看不见的点上开始投弹。
冯奇飞所在的那个山峰,从地面看,尽管距离县城很远,飞机也不在冯奇飞的头顶上飞过,但冯奇飞却看得飞机很近,似乎从这山峰顶上纵身一跳,就能跳到飞机上,或者就抓住那魔鬼般的飞机,将它一把拽下来。他看得牙痒痒的,睁得眼睛圆圆的,全身肌肉紧绷,一双脚似乎要不听自己的控制,就要施展轻功往上纵。他自信自己一定能拽住一架飞机,将它拖到他站立的山顶上来,揪出那个可恶的开飞机的鬼子,将他痛打一顿。但是他的理智告诉他,他要想拽住飞机,除非有腾云驾雾的本领,只是有轻功是不行的。他的师父,也是他的舅舅早就警告过他,学了轻功决不能莽撞,不然就要吃大亏。
他站的这个地方是祁山的最高的一个峰,叫登天门。虽然有这样一个高峰,却没听说过有人能登上去。因为这个峰峦突起于山顶之上二、三十米,四围皆为绝壁,无法攀援。所幸山上岭上全都覆盖着一层高大的树木,就连登天门的绝壁上,间或也从石缝里钻出一些傲岸的松树来,好像是为了掩饰绝壁的光秃。
冯奇飞昨天和自己一家,还有他和周宇方共同的女同学江冬琳一家,来周宇方住的祁山深处逃难。当天晚上,吃了饭,睡觉前,冯奇飞询问周宇方:“整座大山哪一处是最高的地方?”
周宇方一时不好回答,支支吾吾说:“这个还真不好讲。一般来说,就是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应该就是最高的地方,叫骧马峰,只是山峦起伏,有的地方稍高一点,有的地方稍低一点。不过,真正最高的还有一个地方。”
“还有一个地方?是哪里呀?你快说,我明天就要去那里,我要清楚地看到县城,看到我的家,看到我的父亲是不是安全。”
冯奇飞的父亲患病半年多,不能行走。他本来要背着他来这里逃难的,但父亲坚决不同意,说他应该去背着江冬琳的母亲走,她是个小脚女人,要是冯奇飞不背,她就走不了。父亲说他一个快要死的人了,逃什么难?拖累了大家,麻烦了别人,让人们看笑话。家里有个地洞,给他预备一些吃的,他会在地洞里好好地等大家回来。儿子不肯,非要背着他一起走。父亲后来发了脾气,说如果儿子还要这样坚持,他宁愿当场碰死。家里人只好依了他。一路上,冯奇飞背着江冬琳的母亲江妈妈,心里却想着地洞里的父亲。想不到他一个自以为学了大本事的男子汉,大难来时,却连父亲也保护不了,十多年来,他学的那些本事还有什么用啊?他本来是可以保护父亲的,但是,江冬琳的母亲他不能不管,不能丢下江妈妈去顾父亲。他既要背走江妈妈,也要背走父亲。他想背江妈妈一段路程,再返回去背父亲。他相信自己有这个力量。江妈妈是一个没有什么重量的细小的女人,父亲是一个骨瘦如柴的病人,他无论背上谁,都能奔走如飞,比一般的人不知要快多少倍。就这样轮番着背,他是一定能将这两个人都背上山的。倒是母亲阻止了他,说:“别费那个心了,你是个铁打的身子?一般的人空着手走几十里山路都困难,你还要来来往往背两个人走,你怎么做得到?到后来,你连一个人都背不到,怎么办?倒不如遂了你父亲的意,让他一个人在地洞里躲一躲,等几天平静一点了,你再偷偷回家看看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