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与此同时,聂隐娘从暗处走了出来,挡住了正想潜入田兴寝室的精精儿。
精精儿吃了一惊,随即手握住了剑柄:“请让开,使君之命,虽死不辞。”
聂隐娘一笑:“正是使君改变主意,所以才来阻止。”
精精儿怀疑地看着她。临清距离魏州一百余里,他上午接到田季安的命令,难道节度使发出鸽信便改主意了?
“你不要传假信!节度使为何变卦?”
“因为空空儿见了他。”
精精儿一愣,又问:“何时变卦?”
聂隐娘平静地说:“就在刚才。”
“就在刚才?这里远离魏州,你怎么知道?”
“心之所系,感同身受。我确定,你不必怀疑。”聂隐娘目光坦然,平静地回答道。
精精儿知道这是罗刹门的心术,便不再坚持,匆匆赶回魏州复命。
这时,寝室内传出田兴的声音:“恩人,请进来说话吧。”
聂隐娘推门进去,只见田兴忍痛站在地上,对着她深深行礼。为了骗过田季安,他叫郎中为自己针灸火疗,边地又无好郎中,他颇受苦楚。
聂隐娘忙说:“大人不必如此。是我们无能,让大人受此屈辱,真是惭愧。”
田兴连连摇头:“快别这么说。眼下情状,正是天不时,地不利,你我虽有心,却也无可奈何啊!”
“大人为何如此感慨?”
“苍天不雨,稼穑何望?”田兴神色戚然。
聂隐娘沉默了。是啊,他们所行之事,需要朝廷的支持,可是现在,朝廷因为征讨吴少诚不利,权威再次跌落。现在,有更多的藩镇,包括原先由朝廷派遣节度使的藩镇都有了异心,他们纷纷仿效河北诸镇,暗中谋求自立。如此时势,朝廷早已没有了消蕃意志。失去朝廷的依靠,单凭他们自己,要消除魏博藩镇谈何容易!
“眼下,我们只能稍安勿躁,静观其变,徐徐图变。”田兴叹了口气说。
聂隐娘点头,说:“来之前跟空空儿谈及,我们与大人的想法一样。”
田兴暗暗查度聂隐娘的神色,迟疑了一会儿,说:“季宏,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事?”
聂隐娘摇头。
田兴想了想,说:“他,也许已不在魏州……”
聂隐娘吃了一惊:“大人什么意思?”
田兴随后告诉了聂隐娘他来临清前后的事。
原来,当田季安开始不断陷害田兴和他的家人时,空空儿早已察觉田季安的阴谋:即逼他主动放弃恢复田季宏的身份,并断绝田兴等牙军拥立他为节度使的念头。于是,就在田兴离开魏州到临清赴任的前一天夜里,空空儿偷偷来到了田兴家。
田兴很意外他的突然到访。
空空儿却开门见山说道:“堂叔,侄儿这次来,是以同族身份拜见,还有道别。因为或许以后没有机会再见了……”
田兴吃了一惊:“季宏,你这是什么意思?堂叔即便遭到疏斥,但我相信自己不会有事,一定能活着重返魏州。你怎么如此消沉?”
空空儿一笑:“所以,堂叔你才是取代田季安的真正人选。”
田兴默默看着空空儿。
空空儿郑重其事地说:“也许是从小跟随师父习武的缘故,我发现自己不喜欢仕途生活。我可以辅助,但是,我无力成为主宰。自与您相认以来,侄儿也经历了一些事,这期间的繁复、重压,不是我想要的。而堂叔,你的坚忍和耐力让我自愧不如。”
“不要再说这种话!我只是年岁长一些,又一直在使牙,所以老道几分。你慢慢都会学会!”田兴急忙制止他,“长安的大臣们都在努力,你不能放弃。”
“可是,如果有比我更适合的人选,我们为什么要舍易求难?如果我放弃,可以让你还有其他人不必再陷入险境,我们何必执着?”
“是因为田季安最近所做的事,你才这样吗?”田兴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这其实正说明他的无谋和胆怯,只要我们再坚持,他就会完全溃败!他早已失去民心、军心,现在不过是外强中干!他硬撑的日子不会太长……”
“可是,现在,我是灾祸的根源,除了堂叔,还有很多普通人,他们本来可以平静生活,但也被卷入其中。我不能坐视他们受到伤害。”
田兴知道,空空儿说的是聂隐娘姐弟和崔玉夫。“那么,你想怎么做?”他问。
“堂叔,前路险恶,但是我相信您一定有办法坚持到底;而我,要去找田季安谈判……”空空儿淡淡说道。
田兴还没讲完,聂隐娘早已冲出门去。
她马不停蹄地赶回魏州。果然,空空儿已经向使牙请辞,不知去向。
这个家伙,竟然连自己也欺瞒!
就在去临清那天的清晨,她出门看到空空儿守在家门口——为了保护他们几个人,他经常这样,所以,她并没有感到意外。
他们一起去使牙。路上,空空儿突然说:“你,真是坏女人……”
聂隐娘一愣。
“既然与人成亲了,却仍是分开住,你不觉得自己太坏了吗?”空空儿这么说着,脸上却流露一团喜气。他分明因此高兴!
聂隐娘红了脸:“你才是坏人!”
“那么,我也要一个人过一辈子了?”他看着她,轻松地笑起来。
聂隐娘扭头不理他。她暗暗想,如果他身边多了一个女人,哪怕他们也是假成亲,她也会难以接受……
“你不必那样。我不是为了你……”可是,说出口的却是言不由衷的话。
如果注定此生无缘,她又何必纠结?身边有人,才会相忘啊……
空空儿一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便跟她商量,让她去守护田兴。她问他要做什么,他回答,要去看看自己的坟。
她当时就觉得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可是,因为急着赶往临清,她没有再追问。但她的心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一直觉得闷闷的,好像心窍都被什么堵上……
为了不让她起疑,他甚至没有跟她说再见。“那你小心,一定要平安回来。”这是他最后跟她说的话。
离开魏州,你去哪里?聂隐娘在心里问。
她冲去了竹屋,可是,到了之后,她才嘲笑自己:他既然要离开,怎么可能去她能找到的地方?
可是,他的确回来过。在一间小小的竹屋,他住了五年的竹屋里,她看到了桌子上的一幅画。
那是一幅新作的画,画的是一幅兰花,题诗是“自有幽香潜风中”,朱泥红印“田季宏印”。
她看着画,泪如雨下。
那一年,他十二岁,她十岁,他对她说:你生辰之日,我送你一幅画……
一只锤子轻轻敲碎一个陶土镜范,一面刚刚铸好的铜镜显露出来。一双手将镜子举到齐眉高,镜子上面露出两只眼睛,一只眼睛眯起来,另一只眼专注地观察那镜面是否平整。随后,镜子被放在了磨镜台上,被稍作研磨。表面的黑锈磨去后,露出了如水银般清亮的镜面。
崔玉夫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随后捧着它进了一间屋子:“你看——”
正在静坐的聂隐娘无奈地睁开眼睛,嗔怪他打扰自己。
崔玉夫尴尬地低头,将镜子递给她。聂隐娘仔细看着说:“你的手艺找遍大唐也没有对手了。”她对着镜子照了照,说:“可是镜子照得太清楚也不好……”
“为什么?”崔玉夫连忙问。
“皱纹和白发都藏不住啊!”聂隐娘笑起来。
崔玉夫笑起来:“我也一样啊,这就是‘偕老’吧?”
聂隐娘看他如此,心里隐隐感到愧疚。她轻轻将镜子翻过去,眼神却随之一愣——镜背的花纹竟是兰花,没有题字,下面的朱印是“崔玉夫印”。
“这花……”她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声。镜背上的兰花如自己小心珍藏的那幅画上一模一样。
“哦,我是无意间看到的……”崔玉夫忙说,“我看你喜欢,所以想把它铸在镜子上,这样,你就可以天天看到了……”
聂隐娘听了,深深低下头:“你知道画的来处,还这样?”
崔玉夫怅然若失,勉强一笑:“不然怎么办呢?现在我也离不开你了……”
聂隐娘正要再说什么,一个仆人突然进来:“夫人,使牙来人,请您和大人立即过去……”
聂隐娘和崔玉夫一惊,现在是夜里,莫非发生了什么意外?
他们立即起身,穿上使牙吏服——八年前,崔玉夫在聂隐娘的引荐下进使牙,跟她一起任左右除恶使,与她每日寸步不离。
只有这样,她才能保护他。
他们匆匆赶到使府,只见仆从脚步匆匆进出嘉诚公主的寝殿。
聂隐娘心里一沉,她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聂隐娘来到嘉诚公主寝殿,只见田季安、元景芝和锦护卫等人将公主的床榻团团围住。她急忙上前,行礼道:“殿下病情如何?”
田季安见她前来,冷笑一声:“母亲大人突然不适,指名要见你,还不快上前来?”
聂隐娘急忙来到床前,只见嘉诚公主嘴唇青黑,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不断从头上滚落。
她千防万防,还是有人给公主下了毒!
嘉诚公主虚弱地看着聂隐娘,示意她到近前。聂隐娘忙说:“使君大人,能否与诸位先行退出?属下有奇药,给殿下服用或有效力。”
田季安一想,带众人先出了大殿。
聂隐娘急忙将一丸药塞进嘉诚公主嘴里。嘉诚公主艰难地吞下药,很快便“哇”地一声呕吐起来,直到将胃里所有的东西吐干净,才平静下来。聂隐娘令崔玉夫亲自去倒水来,给嘉诚公主喂了下去。
嘉诚公主昏睡了过去。聂隐娘与崔玉夫便在殿内守着。直到天亮,嘉诚公主终于醒来,脸色稍稍好看了些。丫鬟送汤食来,聂隐娘一一尝过,才呈给公主。嘉诚公主似乎饿了,吃了一半。随后,聂隐娘给她又把了脉。
已经无力回天。受田季安指使的锦护卫——蒋士则给嘉诚公主下了大量的毒药。聂隐娘虽然暂时救回了公主的命,但是,毒药已经深入,公主过不了这两日。
“殿下,您要好好修养几日了。属下就留在这里陪您吧。”聂隐娘若无其事地说。
嘉诚公主似心知肚明,凄然一笑:“下毒的是他吧?”
聂隐娘默默不语。
“你一直知道,所以这些年你一直给我药吃——你的药其实就是解药,对吗?”嘉诚公主苦笑一声。
聂隐娘默默低下了头。
“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了……”一滴眼泪从嘉诚公主的眼角落下,“可怜我今天才知道……”
“殿下……”
“你不必劝我。想来,这都是命……”嘉诚公主转过头去。
两天后,唐宪宗元和四年(公元809年)二月末一个风雪之日,嘉诚公主薨。宪宗皇帝遗赠赵国公主,谥庄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