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的夜色笼罩在魏州的上空。这时,田季安正往田氏的墓地走去。锦护卫和两名牙军跟在他身后。在更远的地方,一队全副武装的牙军严阵以待。
他们的脚步声惊动了树上停栖的乌鸦,乌鸦“哇哇”叫着飞上了天。
在寂静的夜里,这样凄厉的叫声令人胆寒。田季安吓得心砰砰跳。可是,到了墓地,他还是坚持让随从都留在外面等待,他独自一人进了墓园。
月色清冷,一座座坟墓拖着它们的影子矗立着,田季安战战兢兢地走着,警惕地看着周围。
都说祖先过世,会成为家神,保佑子孙后代。但是,田季安觉得自家的祖先都没成神,而是变成了可怕的鬼。他也不相信他们会保佑他。因为除了爷爷田承嗣和父亲田绪,这里大部分人死于同室操戈。他们的鬼神,只要不害他他就知足了。
月光之下,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青白色,浓重的的阴冷之气让他打了一个寒战。他快步走到墓园边缘,在那里放慢脚步,默默靠近一座坟墓。他瞪大眼睛看着坟墓周围,可是,周围什么也没有。
他仓皇四顾,整个墓园也只有他一个人而已。他觉得身上的寒气更重了,那一排排的坟墓,似乎随时会爬出什么鬼怪,恨他的鬼怪。
他猛然回头,看着那墓碑上刻着的名字:田季宏。“你在这里吗,堂兄?”他大声喊了一声。
回应是一片静寂。
“你出来!”田季安激动地喊起来,“你不要装神弄鬼,我不怕!”
田季安话音刚落,只听一座坟墓的阴影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后,一个黑影突然从那里蹿了出来,直奔他而来。他冷不防吓得摔倒在地,一只黄鼬踏着他的肚皮和脸颊,飞快地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田季安吓得不轻,半躺在地上,望着那座坟咒骂起来:“我知道你们一个一个都不希望我好活!不过,你们也休想害我!我没那么容易死!”他越骂越起劲,索性爬起来,对着满园矗立的坟墓发泄起来:“你们有什么不服吗?我,是天命选择的人!所以现在,你们都躺在这里,死了,烂了,而我,还好好活着,锦衣玉食,随心所欲,整个魏博听命于我!”
他站起来,对着田季宏的坟说:“你有什么不服?如果不是我父亲及时杀了你们全家,今天的魏博就没有我的份儿!我呢?因为生我的人卑贱,我连母亲都不能叫,却要叫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母亲!母亲……谁的母亲会时时刻刻不忘挖苦自己的孩子,怕他长好,怕他能干,怕他快乐!谁的母亲会让自己的孩子从小害怕她,担心自己随时会被她杀掉!你说!我好不容易熬到现在,你却突然冒出来,想夺我的权?我告诉你,你休想!除非你杀了我!哈,不过,如果我死,一定要让你们都给我陪葬!你,聂隐娘,崔玉夫,田兴,我的母亲大人,还有逃到长安的聂明戬,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哈,还有聂锋,我要开棺曝尸,挫骨扬灰!”
田季安扯着嗓子喊了半天,终于累了,他停下来,用手撑着田季宏的墓碑大口喘息着。
突然,一只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手并未用力,猝不及防的田季安却吓了个半死,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双手捂着头趴在那里。“鬼啊!”他大叫起来。
过了一会儿,发现没有什么动静,他才抬起头来,只见一身白衣的空空儿正站在自己面前。
夜里起了风,空空儿的白衣随风飘动,发出轻轻的声响。
田季安定下神来,一骨碌爬起来,退后一步等着空空儿。
空空儿的脸上却是平静的,不悲不喜,不怒不威。
“堂兄。”田季安冷笑着开口。
“堂弟。”空空儿,不,田季宏平静地回应。
“啊,你终于肯承认了?”田季安狠狠瞪着他,“真是难为你啊,包藏祸心这么多年跟在我身边,你一直想找机会杀我吧?”
“的确这样想过。”
“杀了我,你就可以跟田兴他们勾结,让他们拥护你当魏博节度使!”
“我的确想过要杀你,但是,原因不是你所想的。”
“哦,那是什么?”
“因为你滥杀无辜,杀了你,可以让更多人活。”
“你少装模作样!不管是因为什么杀了我,你都有机会取代我不是吗?你也是人,是人谁不贪慕权势!”
“权势……如果我想要得到它,也不是为了用它来镇压和索取。”
“那用来干什么?”
“去保护。”
“保护谁?”
“自己珍爱之人,还有魏博的黎民。”
“哈,你真是圣人啊,堂兄!你这么想,是因为你从来没尝试过权势的好处!只要尝过一次,你就不会这么说!”田季安狞笑起来,“你知道一呼百应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就算你指鹿为马都有人赞成多么有趣吗?你知道无论是什么只要你要别人就会想尽办法送到你面前心情多好吗?还有,你知道去操纵一个人的命运,让他生,让他死,让他昌盛,让他倒霉……这多好玩吗?”田季安说完,神经质地笑起来。
“你说‘好玩’,堂弟……”田季宏抬头看着田季安,神情肃穆,“你认为自己无所不能?”
“是啊,在魏博节度,我是神,是佛,是法!”田季安气焰愈加嚣张。
“你从小长于嘉诚公主之手,你怪她将你当成傀儡,操纵你,恐吓你……那时候,你应该很难过吧?”田季宏目光灼灼看着田季安,“而你今天的所为,是让己所不欲再施于人,你一样在操纵别人,恐吓别人,还以此为乐事……”
田季安不禁默然。他从未这么想过。受制于人的愤懑他记忆犹深,可是,当他自己成为治人者,他从未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任何不妥。不,他享受自己对别人随意生杀予夺的感觉。
“那又怎么样?反正最后,整个魏博都是我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可以为所欲为,没有人敢违抗我!因为违抗我的人,我会全部杀光!”
“你不怕报应?天报,还有人报……”
“报应?真的有这个东西吗?我只知道你们敬仰的聂锋已经死了,而我还好好活着!我怕报应?是报应怕我才对!”
“可是,在我看来,你害怕,不对,是恐惧。你怕你身边的人,嘉诚公主,田兴大人,聂隐娘,我,聂明戬,锦护卫,已经过世的聂锋大人……所有人。”田季宏冷笑起来,“是啊,你怕所有人,即便是不认识的人,平民百姓,你也怕他们是来害你的。”
“真是胡言乱语!”田季安提高嗓门反驳道,“再说,到处刺客横行,我小心点儿难道不应该吗?”
“你还怕鬼。怕黑。怕突然而来的黄鼬,甚至风吹草动……”田季宏继续说。
“你住嘴!”田季安拔出自己的佩剑,哆嗦着对准田季宏。
田季宏坦然地面对剑锋:“如果你害怕的人都消失了,你会觉得安全吗?”
田季安这时已经无力思考田季宏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走了,你是不是会感到安全,从此不再滥杀无辜?”田季宏进一步说明。
田季安这才明白他的意思。“走?去哪里?”
“魏博之外的某个地方,从此永不出现在你的面前。也不会威胁你的位置。”田季宏说。
“真的?你真的舍得吗?”田季安怀疑地看着田季宏,“长安已经有人在替你说话,田兴,还有一些牙军,我知道他们支持你……”
“啊,看来长安也有你的人啊……”田季宏轻轻一笑。
田季安警惕,立刻闭上了嘴。
“我从此归隐山林,换你不再追究他们的过往,如何?”田季宏说。
田季安默默看着田季宏。田季宏自动消失,这正是他希望的,不过,他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不,是轻易。他杀不死田季宏,所以,他希望田季宏主动放弃。如何能让田季宏主动放弃?他的方法是从田季宏身边的人下手,比如田兴,田兴之后是聂隐娘、崔玉夫和聂明戬……他要去伤害田季宏在乎的人,那样,他才会怕他,才会放弃。
结果,才第一个人,田季宏就放弃了。
“你真的走了再不回来?”田季安眨着眼睛问。
“是啊。”田季宏回答。
田季安暗暗思忖,如果田季宏彻底走了,他还是可以为所欲为啊。反正田季宏又不知道。
田季宏看出了田季安的心思,平静地笑了笑:“我身不在魏博,却并非对魏博的情形从此不闻不问……”
“你这是威胁吗?”田季安冷笑道。
“不是威胁,而是约束。”田季宏回答。
“连皇帝都约束不了我,你竟敢有此妄想?!”田季安目露凶光。
田季宏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不禁长叹。他曾经想过这次会面也许会触动田季安,让他有所改变。但是,看来他失败了。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知道的吧,有时候军队做不到的事,甚至刺客做不到的事,我可以轻易做到。我不想杀人,可是万一有不得不杀之人,我毫不犹豫。”
田季安不禁退后两步。他曾经的侍卫,最终成了可能杀死他的刺客。啊,可怕的刺客,他们神出鬼没,如影随形,再谨小慎微都难完全防范他们……
沉默半晌,田季安开口:“好,我答应你。”
田季宏终于露出释然的微笑。“那么,我们说定了。”
“不过,有一件事可能要让你失望——田兴大人,我早已派人去探望,听说病得很重……”田季安突然说。
田季宏脸色凝重地看着他,他终究不是守信之人。
田季宏的目光深沉锐利,田季安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不禁怯懦地低下头。
“这个你放心。田大人德高望重,已经有人前去探病了。”田季宏冷冷地说。
田季安一想,明白他说的是聂隐娘。啊,又一个叫他头痛的刺客!
“不过,再有这样的事发生的话,你我可能就没有机会谈话了。”田季宏看着田季宏,郑重地说道。
田季安胆怯地望着他,连忙说:“好,但是我真的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田季宏轻轻振衣,说:“我也希望我们永不相见。那么,请堂弟务必遵守我们的约定。为兄就此别过。”
说罢,田季宏转身,向着自己父母、妹妹还有自己的坟墓深深一拜,大步走向墓园之外。那一抹淡淡的白色,走向山林,走向远方,渐渐融于清冷的月色之中,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