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夫的表现却出乎聂隐娘的意料。锋利的匕首架在脖子上,他却不慌不忙:“你想知道什么?”
刚才发生的一切那么熟悉,聂隐娘突然想到,当年镜街发生骚乱之时,母亲恰好也去了那里。“夫人”就是母亲!在魏博显要中,知道密道存在的应该没有几人,而父亲是其中之一,那么,母亲很有可能听父亲说起过这个地方。
可是,崔玉夫却不想提及这些。往事充满痛苦的回忆,她已经活得太沉重,他不想让她更难过。
“你,不要以为我不会杀你!”他的平静让聂隐娘生气,“快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崔玉夫。”
“你怎么知道的密道?当年带你从密道逃生的夫人到底是谁?”
“她戴着面纱,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啊,是啊,以当时的情形,母亲应该不会报上姓名,所以,即便那位夫人就是母亲,他也不会知道啊。
“她长得什么样子,你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吗?”
“是长得像莲花一样美丽的人。”他看着她,真诚地说。
她的手颓然垂下,匕首“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她觉得自己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样。那位夫人十有九成九是母亲!崔玉夫,这个她唯一可以轻松面对的人,也与那些她挥之不去的噩梦般的往事有关……
崔玉夫扶她在院中的石凳子上坐下,帮她捡起匕首。
“你知道吗?当年有一个姓崔的镜师因为一些事被使牙杀死了,你也姓崔,也是铸镜行里的,也许认识他吗?”她问。
“难道有人姓李,就是皇族吗?”他笑起来,“再说,按照常理,那家幸存的人为了平安会改名换姓吧?”
话听上去有些道理,可是,他的脸红了。那么,他应该在说谎。
是为了让她感到好过一点儿吗?
“当年你遇到了什么事,要秘密逃出城?”她迟疑着,最终还是问了。她说不清自己此时的真正想法,她不想确认夫人是母亲、他与自己家有什么瓜葛,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刨根问底。
“那天镜街发生了可怕的事,使牙的人见人就抓,我跟着大家乱跑起来,然后就遇到了夫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夫人将我送出城的……现在想想,那时候夫人也很紧张,似乎不想被使牙的人看到她……”崔玉夫回答。
聂隐娘默默思索。当时父亲在使牙谨小慎微,母亲应该有这样的担心。但,崔玉夫与母亲真的只是偶然相遇的路人吗?
“我其实有点傻福气,你说呢?”崔玉夫笑呵呵地说。
聂隐娘默默度察他的脸色,他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呢?
不过,她的心里的确好受了一些。“我听明戬说了,你因为铸镜的事才被使牙盯上。你在铸什么样的镜子?”
“是有人拜托我铸的,我收了很高的定钱,至于样子,我不能透露给你,这是行规。”
拜托他的人,是空空儿。她立刻想到。“你至于为了钱连命都不要吗?”
“当然不全是为了钱!是我自己想要铸镜,我想做的事,我一定会坚持做下去。”
她觉得可疑,还想再问什么,他已经起身,先开了口:“你的事,我都听说了。如果你没来找我,我也想去见你……”
她好奇地看着他。
“不要再去杀人,不管因为什么原因。那不是你该做的。”他的脸上显出少见的严肃。
“我是罗刹女,是刺客。”
“你修习佛法,应该知道罗刹并非恶鬼,守护受持《法华经》的是十位罗刹女,护持佛法的十二天尊中也有西南罗刹天……所以,罗刹的可怕之处在于她们行恶事,却是向善。”
她的心渐渐感受到一股暖流涌动。啊,这个人就是有这样,跟他在一起,她会感到温暖……可是,他不是信佛之人,如何知道这些?
他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笑着说:“我去庙里问过一位尼师,是她告诉我的。”
她更觉意外。能出此言的尼师,只有师父佛罗刹!可是,下山之后,师父便神龙见首不见尾,连她都不曾再见过师父的面!再联想最近发生的事,她感到事情更有玄机,也许师父早知她有近日遭遇,所以托言给他,代为开解自己?
天色渐渐昏暗,崔玉夫急忙起身去生火,又去收拾房屋。
“这是什么地方?”她这才仔细环视周围。
“是废弃的镜模窑场。”他随口回答,“我以前就知道这里。”
看着他熟练地整理周围,聂隐娘再次满腹狐疑。他绝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也不是一个半路出家的磨镜郎。
事实上,即便没有聂明戬和老猫提前报信,没有锦护卫等人的追捕,崔玉夫也想来这里一趟。
镜范被毁之后,他一度消沉。没有镜范,就没办法浇铸出镜子,真相将要永远被隐藏。直到有一天,他意外在镜坊里发现了一块被毁的镜模的碎片。
啊,压抑多日的心终于豁然开朗——即便镜范毁了,他还是有办法铸造出那面镜子!如果父亲妥善保存了那个镜模,那么他就可以重新塑造出镜范!只要有了镜范,就可以铸造镜子!
镜范是直接浇入合金溶液铸造镜子的工具,而在镜范之前,首先要做出母模,即与铸造出的镜子一模一样的泥质模型。这面镜子意义重大,既然父亲妥善保存好了镜范,那也应该同样保留了镜模。
不过,会放在哪里呢?
崔玉夫首先想到的就是这里。这里是父亲崔成甫制作镜模的地方。制作镜模对水土的要求很高,也需要开阔的晾干镜模的场地,所以,父亲特别在这里建了窑场。
这个地方很隐秘,但是父亲不会因此就将镜模随便放置。
崔玉夫慢慢踱步窑场,举着烛火仔细寻找。这里所多的就是沙土,当年烧好的镜模镜范已被风雨侵蚀,还有制模和范的木板框,烧制模、范的倒焰窑……他一一翻检,可是,都没有……
聂隐娘在黑暗中目光炯炯地看着他的举动。他这样执着,使牙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而他要做的事,正是空空儿和聂明戬所鼓动的……
想到这些,她起身,走到他身边:“你要找什么,我帮你?”
崔玉夫摇头:“说了你也不认得。”
“你比划给我看看,我很会找东西。”
崔玉夫便比划那个镜子的样子给她看。聂隐娘静下心来,慢慢在院中行走。是重要之物,必然放在安全又隐蔽的地方。若有心让知情人发现,则必然放在两人都知道之处……
“你曾来过这个地方?”她问。
他点头。
“你在这里做过什么吗?”她又问。
他想起小时候跟父亲在这里的快乐时光。那时候自己还小,能做之事,就是根据父亲的吩咐用细密的筛子筛土,然后将筛好的细土用簸箕抬到父亲面前。
他一下子想到了什么,立刻转身奔向院子外的土坑。那是父亲挖土的地方。烧制模范要选土质优良的泥土,父亲正是看中这附近的土质才将窑场建在这里。父亲先在这里挖出成筐的泥土,挑进院子打成土坯,入窑烘烤,然后再取出研磨、过筛,经过这样处理的土才能用来塑造镜模和镜范。
他急忙在那里寻找起来。现在这里已经是一片黄草洼,他拔掉茂密的荒草,用手刨土。聂隐娘看了看他,伸手摸出自己的羊角匕,递给他。
崔玉夫一见那匕首吓了一跳,但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便接过匕首,用它来割草,挖土。
聂隐娘帮他举着烛火照亮。
突然,羊角匕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铿”的一声。崔玉夫忙停在那里,小心地开始翻土。很快,一个四四方方的陶盒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挖出陶盒,揭开盖子,随即兴奋地低声叫了一声:“找到了!”
两片轻薄如纸的镜模好好地摆放在陶盒之内,里面还垫了一些细土、草木灰。
制作精良的镜模可以反复使用,有的甚至可用几十年。
崔玉夫将镜模仔细清洗,晾干,对父亲的铸镜技艺再次发出赞叹。镜模在外观上跟最后铸成的镜子是一模一样的,所以,镜师要花费万分心血制造镜模,然后才能做出千分精准的镜范,最后才能浇铸出百分百合乎最初设想的铜镜。眼前的这一套镜模,虽是陶制,但是因为烧制精良,通体如瓷器一般晶莹剔透,其厚度只有数毫,逆光可透。
这样的手艺,他毕生都难以企及。而这让他感到绝望——他能够据此塑出镜范吗?他答应空空儿在端午之日铸镜的……
在聂隐娘和崔玉夫双双失踪两日之后,聂明戬和空空儿找到了他们。
聂明戬到底是出色的牙推,他从镜街的老人口中得知,当年崔成甫在城外的山里有窑场;再以两人是秘密出城推测,他们应是从城西密道逃出,所以窑场在城西方向。
当时,崔玉夫正在挖土,而聂隐娘则在生火烧水,欢天喜地地炖她猎到的野兔。两人看上去,就如平静过日子的夫妻。
空空儿看着,心里感到一丝酸楚。
跟自己在一起时铁骨铮铮的女人,跟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倒更像个平常女人。
聂隐娘看到空空儿来,对待崔玉夫格外热情。崔玉夫倒被她弄得一阵阵脸红。
得知找到了那面镜子的母模,空空儿和聂明戬都感到兴奋。
因为要抓紧时间制造镜范,崔玉夫决定留在这里一段时间。聂隐娘为了保护他,也要留下。
见此情形,空空儿也坚持留了下来。他不希望她单独跟崔玉夫在一起。
可是,他在眼前,她的脸上再也没有一丝笑意。
这样过了两天。那一天傍晚,当空空儿从外面回来时,聂隐娘突然叫住他。“我们去林子里走一走吧。”她说。
他暗自开心她终于跟自己说话了,便随她出了门。
那是一个月色清亮的夜晚,即便没有烛火,远近的一切也看得清楚。山间春寒料峭,草木未萌,只有光秃的树枝的阴影不时落在他们身上。他们在寂静中一前一后行走,心慢慢感到静谧,舒畅。
他们来到一片石滩,石间隐隐有流水之声,靠近地面的地方升腾起淡淡的雾气。
“安宁是最难得之物,经过这么多事,我终于知道了……”她轻轻启口,声音清越如天上之音。
他距离几步远看着她。月下的她恍若仙子。
“你我的缘分,就在今日了断吧……”她凄然一笑。
他想要开口,却感到一阵恍惚。
她在施展幻术。
“不要再留恋,那么时间久了,回忆就会模糊,忘记……你和我都去走自己该走的路吧……”她慢慢走近他。
他想要摆脱她的干扰,可是,她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轻轻伸手抚摸他的脸颊。“不要打破它。就听我的,不好吗?”
她离他那么近,她身上独有的花草幽香格外沁人心脾。他感到了醉酒时才有的美妙感觉。他不再抗拒,而是敞开心怀,去迎接那来自她的诱惑。
她走进他的怀里,他立刻紧紧抱住了她。
在这一刻,他们完全忘记了他们是谁,他们有怎样的过往,他们没有未来……他们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相爱,他们渴望彼此,他们情愿一生相守,白头终老……
她的衣衫慢慢褪去,洁白的躯体在月光下似乎幽幽发光。他抱紧她,倒在水涧的巨石上……
如梦如幻的月色中,水声淙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