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隐娘现在会去哪儿,空空儿不用想都猜得到!他一刻不敢延迟,立即赶往使府。
当然,现在的他不能堂堂正正走进使府,他趁守卫牙军不备,飞檐走壁来到田季安的寝殿外。
他的目光穿透黑夜,急切地搜寻这她的身影。可是,她不在这里。
难道她已经进了寝殿?他的心悬了起来。不过,侧耳谛听着殿内的声响,他立刻断定,此刻田季安不在寝殿里面。
——田季安对聂隐娘也有所提防。
她去哪里了?他望着茫茫夜色。
空空儿没有猜错,就在片刻之前,聂隐娘就站在他现在藏身的地方。
“师父为何成为罗刹?”她想起下山之前跟师父的对话。
“因为伤心,还有愤怒。”
“令师父伤心和愤怒之人,是否都已杀死?”
“……没有。”
“因为他太强大?”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因为有些恶会因人死而终止,有些则不会。”
“弟子不明白。”
“你会慢慢明白的。”
“……让弟子伤心和愤怒之人,弟子可以去杀吗?他的确是该死之人,不仅是弟子的私家仇人。”
“这要由你自己决定。”师父意味深长地回答。
当时,她的决定是一回到魏州就去刺杀田绪。
可惜,田绪当时已死。不过现在,她要杀死田季安。不是父债子还,而是因为他已是恶人。留着他,他一定会杀更多人!
她正准备潜入田季安的寝殿,突然一只手从背后抓住了她。她灵活地一个转身,反手抓住了那个人的胳膊。
是灼灼。
“不要去。”灼灼说。
聂隐娘不理她,目光紧紧盯着下面巡逻的牙军,只要他们过去,她就趁机进入寝殿。
“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你不要冲动……你难道要像大师姐那样吗?”灼灼继续说。
提到沈秋儿,聂隐娘不禁在心里嘲笑自己。她曾经这样劝阻沈秋儿,就像灼灼现在劝自己一样。不过现在,她似乎能够理解沈秋儿了。一直以来,她没有疯狂只是因为她没遇到刺激自己疯狂的事。
而现在,她遇上了。
牙军过去,聂隐娘轻松地冲破灼灼的阻挡,进入寝殿。
灼灼说服不了她,也阻止不了她。
可是,寝殿空无一人。
聂隐娘回头看着灼灼:“你应该知道他在哪里吧?”
灼灼连忙摇头。
聂隐娘冷笑:“我有办法让你说出来,可是……你希望那样吗?”
在罗刹女之中,聂隐娘的心术修为最高,她可以轻易迷惑灼灼,让她不由自主地说出秘密。
灼灼看着聂隐娘陷入疯狂和执迷的脸庞,想了想说:“你随我来。”
寝殿之中,原来有密室。灼灼带聂隐娘到了密室门口。
田季安、锦护卫、精精儿和一位蒙面人正在密室之中。
简单的宾主寒暄之后,蒙面人将一封密信交给了田季安。田季安打开信,仔细看起来。信来自淮西节度使(初设时期辖区辽阔,后逐步被分割,部分地区划入陈许节度,此时辖区包括申州、光州、蔡州)吴少诚。数月之前,吴少诚举兵攻下原属淮西节度的寿州霍山。在密信中,他表示自己还将继续攻城略地,收复更多原来淮西节度的属地,其中包括现属陈许节度的陈州和许州。
吴少诚敢于如此明目张胆侵犯邻近节度,与当时的政局有关。唐德宗晚年,朝廷对藩镇的控制力更加疲弱,这使得各地藩镇兵变不断,藩镇边境的劫掠也时有发生。吴少诚所在的淮西节度不听朝廷政令已久,而他一直的梦想是恢复淮西节度设立之初的广阔辖区。与淮西节度毗邻的陈许,是他垂涎已久的地方,但是,他一直忌惮陈许节度使曲环而迟迟未有举动。
所以,他先占据了寿州霍山。不过,他的意图立即被朝廷觉察。不久前,他接到宫中宦官的密报,朝廷有意令陈许节度使曲环召集临近诸镇兵力全力剿灭他。曲环用兵如神,若他出马,自己的收复计划注定泡汤……
“使君大人的意思,是希望田节度使与他联手,除掉碍眼之人,他的计划顺利进行,田使君也少了颗眼中钉,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办法吗?”蒙面人说。
吴少诚的父亲曾担任田承嗣的都虞候(军中执法官,一般由亲信武官担任),所以他深知魏博田氏与陈许曲环、刘昌裔等人结怨已久。
“哦,吴大人想要如何做?”田季安不动声色地问。
蒙面人低头一笑:“魏博使牙高手如林,这是天下皆知的秘密啊,田大人。”
田季安清楚,吴少诚的意思是让他派出刺客除掉曲环。因为嘉诚公主掣肘,魏博节度不宜公然出兵对抗朝廷,但是,田季安可以暗中相助吴少诚。田季安开始暗暗计算自己该何去何从。聂锋之死让嘉诚公主对他再次警觉,他以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要与她抗衡,借助吴少诚等反叛势力是一个好办法——嘉诚公主的威严与朝廷对藩镇的实力对比同消长,若吴少诚反叛顺利,朝廷威严扫地,嘉诚公主自然也没了底气。
“请转告吴大人,今日商谈之事我已知悉。请你转告吴大人,魏博必定会助吴大人一臂之力,请他放心。”田季安对蒙面人说,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不过,我也有一个要求,希望吴大人帮忙达成……”
“田大人尽管相告,吴大人不会让您失望的……”蒙面人痛快地回答。
“曲环若死,继任他的人最有可能的是刘昌裔。我希望吴大人动用他在宫中的势力,务必阻止……”田季安阴沉地说道。
蒙面人随后离开密室,由锦护卫送出。
恰在这时,聂隐娘和灼灼出现在了田季安面前。尽管她们蒙了面,但是田季安和精精儿都看出,其中一个是聂隐娘,而另一个,虽然田季安猜不出但精精儿看得清清楚楚。
聂隐娘凶狠出招,羊角匕一次次刺向田季安。田季安一面指令精精儿还击,一面声嘶力竭地大喊:“锦护卫!锦护卫,抓刺客!”
锦护卫很快回来了,立即与精精儿联手阻击她们。聂隐娘体力尚未完全恢复,可是强烈的复仇心却令她比从前更具攻击性,出招也出乎寻常地迅猛凌厉。锦护卫不得不全力以赴才能与之匹敌。
终于,聂隐娘趁锦护卫退后的时机一步向前,直冲到了田季安的面前。她挥起匕首扎向他的脖颈。田季安瞪大眼睛看着她手起剑落……
但是,就在匕首落定的瞬间,一个人影突然冲了过来,一把将田季安推后,自己却直挺挺地挡在了前面。
尖利的羊角匕深深扎入他的左胸,鲜血顿时涌出,聂隐娘的手变得殷红。
她震惊地瞪大眼睛,看着空空儿强忍疼痛挡在田季安前面。
所有人都惊呆了。空空儿救下了田季安!
聂隐娘恍恍惚惚地拔出了羊角匕,他的伤口顿时血流如注。
精精儿急忙上前帮他敷药,暂时止住了血。但空空儿还是瞬间昏死了过去。她的匕首只差分毫就刺中他的心脏!
聂隐娘尚未从震惊中恢复,她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同样震惊的,还有田季安。可是现在,他顾不得多想,忙指挥锦护卫和精精儿先将空空儿抬出密室,令使牙的医员前来医治。
众人呼啦啦出了密室,灼灼趁机溜走,而聂隐娘直接揭去了面纱,留在了空空儿身边。
空空儿暂无生命之虞,但是需要时间痊愈。聂隐娘将他带回了家中。
她失魂落魄,却硬撑着连日不眠不休,一直守在他身边。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救田季安?为什么要阻止她报仇?为什么她和他总是刀剑相向,一次次将对方置之死地?为什么他们会成为仇人?最初,为什么他们要相遇,相爱?
若当年他们不曾相识,没有相爱,是不是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他,田季宏会安然地以魏博田氏的身份活着,而她,也以一个娇弱的千金小姐的模样为人妻母……
是不是此生不见,才是对彼此最大的恻隐?
空空儿昏迷了两天,终于清醒过来,但是,还是不能开口说话。
聂隐娘脸色苍白地看着他,虚弱地开口:“为什么?”
她没头没脑地问话,他却知道她想问什么,她所有的为什么。
“因为不忍心。”他在心里回答。
她听见了。“什么不忍心?”
“不忍心你变得像从前的我一样。”
她低头沉默。
“尽管怨恨,但不要再生出新的怨恨。仇恨无法报偿,只能终止。从前的我不懂,所以一心想要报仇,可是仇恨只会因此绵绵不息……当我在山林里寻找你的时候,我已经决定放弃复仇了,可是,我之前积累的怨恨太重,最终还是伤害了押牙大人……”
她默默听着。
“隐娘,今日种种困境,都因我而起,你能否就此罢手?”他说。
她扭过头去。
他在心里轻轻笑了一声:“如果不能,那么就让我的死来结束这一切,好吗?”
她吃了一惊:“这是你救田季安的原因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
“你。我说过,我不想你变成从前的我。你是为民除害的刺客,你是举起剑的时候手会发抖的人,你说过,隐是恻隐之心……”
泪水从她的眼底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
最初的相见,明明阳光和暖,言笑宴宴,究竟为何他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她想起自己曾经劝说他的话。啊,心中充满仇恨原来是这样的感觉,那是未曾恨过的人永远无法理解的痛楚,还有愤怒。
深重的仇恨只有鲜血可以冲淡,他是如此,所以,他在她的剑下流血,以此来唤醒她。
“你我,今生,不要再有任何瓜葛的好……”她默默起身,走了出去。
聂隐娘恍恍惚惚地走在路上,本来是想回到自己在外赁的房子,却不知不觉来到了镜街。她回过神来,环顾四周,正要往崔玉夫家走去,突然有人将她一把拖进了一条小巷。
她警惕地反手掐住那人的脖子,定睛一看,却是崔玉夫。
她正要开口询问,只见崔玉夫连连示意她不要出声。她只得听从,跟他一起躲在巷口的杂物堆后面。过了不久,只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一队牙役在锦护卫的带领下快步跑向崔玉夫家的方向。
他又发生了什么事?她吃惊地看着他。
等脚步声过去,崔玉夫忙拉着她走出小巷,快步往西城门的方向跑去。
不久之后,扑空的锦护卫带领牙役开始在城中开始了追捕。
在靠近城墙边的一个隐蔽的地方,崔玉夫突然推开一块大石头,自己先走了下去:“你跟我来。”
聂隐娘一愣,随即想起人们曾经提起的密道。身后的喧闹之声越来越近,牙役们正往这里来。她急忙跟随他走了进去。
崔玉夫随后合上了石头。
密道里一片黑暗,崔玉夫摸出随身带的火石和蜡烛,点上了烛火。两人快速往前走去。
聂隐娘警惕而好奇地看着四周。
“夫人领我从密道出城”,她想起崔玉夫被沈秋儿迷惑之后说的话。
夫人……
半刻钟后,他们赶在城门将来堵截之前逃出了密道出口,逃进山林中。
崔玉夫拉着聂隐娘穿山越岭,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远,终于在一间草屋前停了下来。
那是一间看上去空闲多年的废屋,屋顶的茅草多有朽烂,房门歪斜,不过院子却很空旷,屋子的背后有一个古怪的圆顶的土屋。
崔玉夫环视四周,确认没有危险,随即露出笑容:“好了,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
可是,他话还没说完,聂隐娘的羊角匕已经贴到了他的脖颈上。“说,你到底是谁?”她冷冷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