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春秋中原争霸的战争,先要提起一个人,就是晋文公重耳。
有人说,重耳打小是个纨绔子弟,这是冤枉。
公元前 656 年,重耳离开晋国,四处逃亡,完全是缘于晋国内乱,说得更清楚一点,是因为一桩冤案——
重耳的父亲晋献公,宠爱骊姬,骊姬是个有理想的女人,她的理想是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奚齐当上太子,以后继承君位。于是,这个女人用计陷害已立的太子申生。让申生将下了毒的酒肉献给晋献公,晋献公误以为太子要谋害自己,最后逼得申生自缢而死。死了一个还不够,骊姬觉得申生的弟弟重耳和夷吾仍具威胁,又陷害这哥儿俩。晋献公再次上当,派兵攻打蒲城,讨伐重耳。重耳被迫从蒲城逃亡到狄国。
这就是《左传》里记载的晋国“骊姬之乱”。
要知道,一个国家与另一个国家的战争,一个种族与另一个种族的战争,一个势力集团与另一个势力集团的战争,归根结底,都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争。显而易见,说战争必先说透人。
拿重耳来说,避祸而逃,一逃整整十九年。
这是何等辛酸的十九年?
没有这十九年的磨砺,也就没有后来改变中原格局的城濮决战。
当时,跟随重耳一同逃亡的几个大臣,狐偃、赵衰、魏武子、司空季子都是晋朝的人才。他们陪伴重耳在狄国待了十二年,为躲避追杀,又辗转到卫国。
卫文公对待重耳,丝毫没有春天般的温暖,而是秋风扫落叶。重耳在一个叫五鹿的地方挨饿,比喝了三鹿更痛苦,只能向农夫乞讨食物。待不下去,又到了齐国。
齐桓公大不一样,厚待重耳,将自己的宗室女儿姜氏嫁给重耳,又赐给马车十二乘,一乘是四匹马。有点只要人人献出一点爱,世界就变成美好人间的意思。
对于一个流离失所、长期饥肠辘辘的人来说,这就算到天堂了。
重耳很满足,沐浴在齐桓公慈善事业的阳光中。要说这时他有什么雄心壮志,想当春秋霸主,那是扯淡。这期间,他内心苦涩,精神颓丧。唯一的奢求就是生存,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齐桓公给了他,他有些“乐不思晋”。
想想看,一路艰辛奔走,却不像西天取经最终有个盼头。人最怕什么?不怕骑虎难下,怕的是找不到老虎骑。
无事业可从的人,肉体即便充实,内心也是惶惑空洞的。
幸运的是,重耳身边有能人有智者商量对策,他们想规劝重耳离开齐国,切勿贪图安乐。
一帮人蹲在桑树下密谋,却不知树上有个采桑的婢女。婢女跑去报告姜氏,姜氏很害怕,担心齐桓公得知后杀了重耳,便亲自劝说重耳逃走。重耳坚决不肯,床上有睡的,桌上有吃的,身上有穿的,谁还愿意再过窘迫潦倒食不果腹无依无靠的日子。
姜氏只好与狐偃共谋,将重耳灌醉送出齐国。
路上,重耳醒来,勃然大怒,操戈驱赶狐偃。但是,这时他已不能回齐国了。
告别齐国,重耳一行又先后到了曹国和郑国。这两国的大臣深知重耳身边的人都是人才,劝自己君主善待重耳。可两国的君主曹君和郑文公却有眼不识金镶玉,对重耳怠慢无礼。重耳只能继续漂流,到了宋国,宋襄公赠马车二十乘。之后,重耳前往楚国,见到楚成王。
在楚国,重耳清醒意识到一条生存法则——靠谁都靠不住,要活着要自立,就一条:不要靠,要一起搞。
因为楚成王盛宴款待重耳时,问重耳将来如果返回晋国,用什么来报答?
这个疑问句具有醍醐灌顶的效果!
即便当时的重耳不会预见到,他与楚国将来会有一场改变中原格局的历史性会战,但至少他清醒了,他没有朋友,没有恩人,就算他感恩,对方也要吃掉他,这是国家利益。国家利益高于一切,要侵吞占领称霸,就要战争,战场上不讲私人交情,商场上也一样。
清醒后的重耳,这样回答:楚国各种物资都有,不需要晋国的,若我得回晋国,一旦晋、楚交战两国演习军事,在中原相遇,“其辟君三舍”,如果还得不到君王的宽大,就将跟君王较量一下。——《左传》里这么记载。
退避三舍,这是耳熟能详的成语,一舍为三十里,三舍九十里。
楚国的令尹子玉一听重耳的话,觉得不对劲。这家伙眼下落魄,貌似懦弱,可他的眼睛背叛他的心,骨子里蕴藏霸气和刚强,是个逢敌必亮剑的主儿。今日留他性命,将来必生后患。
楚成王却不听从,没除掉重耳,而是将其送到秦国。典型的拿豆包不当干粮,搁嘴边都不啃,哪能想到席间一番话,竟真成了将来一场大战的伏笔。
秦穆公笑纳了重耳,把他当枪使,以对付当时的晋怀公。你齐桓公送一个女儿,我大手笔,送五个女儿,嫁给重耳为妻妾。
直到公元前636 年,秦穆公才送重耳归国。
晋国此时是个什么情况呢?国势衰弱,晋怀公不得人心。重耳归国后,晋国的大臣们转向重耳。重耳掌握了军权,进入曲沃,成为晋国新一代君王,是为晋文公。
晋文公登上历史的政治舞台,干了两件大事。这两件事都是一个目的:强盛国力。头一件:安内,进行国家内政改革。第二件:联外,外交活动,争取盟国。
晋文公到底是周游过列国的角色,逃亡十九年,积累了很多财富。
回国登君位,短短两年,便使内乱十余年之久的晋国百废俱兴。
晋国真的强盛了。但能强过楚国吗?数年来,楚国一直在发动战争。泓水之战击败宋国,声威大震,一股打遍中原无敌手的气势,席卷而来,迅猛向黄河流域扩张,相继控制了鲁、郑、陈、蔡、许、曹、卫、宋等中小国家。
楚成王的战略是一手软一手硬,亲善镇压并用。泓水之战前,陈国私通宋国,楚成王就派大军征讨。泓水之战后,宋成公来投降,则给予优厚待遇。对于未与楚国结盟的齐、晋、秦三个大国,则用不同手段区别对待。
对齐国,楚国拥立公子雍,并派兵驻守彀邑监视他,同时任用齐桓公的七个儿子为楚国大夫,以收拢齐国人心。对秦国,则派重兵屯守商密(今河南淅川县荆紫关)等地,以阻碍秦军东出。对晋,则以隆重的礼节招待当年流亡的重耳,其目的就是,预先联络感情,为楚国霸占中原减少一个对手。
再说齐国现状,原本为中原霸主,可齐桓公死后,国家陷入内乱旋涡,失去了霸主地位。秦国又致力于向西方兼并,对东方诸侯争霸持观望态度,保持中立。就国力而言,唯有晋国可以与楚国抗衡。
楚成王野心膨胀,晋文公心里门儿清。此时,他已60 多岁。一个60 多岁的君王还能折腾多久?他会想到自己死后,国家会不会被楚国这头猛虎吞没;还会在夜阑人静时回顾自己的一生。哪个男儿不想“手握天下权,醉枕美人膝”?晋文公更想!
这辈子不能就这么交待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争当霸主。
楚成王有楚成王的争霸战略,晋文公也有自己的一套。很简单,六个字:尊王室、联齐秦。以此与楚国争霸。
简单的六个字,含义却不凡。“尊王室”,是以齐桓公和宋襄公为鉴,吸纳其经验,汲取其教训,尤其是齐桓公“尊王攘夷”的办法,是事半功倍的良策。
晋文公登君位第二年,公元前635 年,周室发生内乱,周襄王逃到郑国,遣使者向秦、晋等国求救。
狐偃对晋文公说:“求诸侯,莫如勤王,诸侯信之,且大义也。”
意思极明确:勤王,可提高晋朝在诸侯中的威信,相当于买到个名誉。
名誉是非常要紧的。孟子曾下过断语:春秋无义战。在他眼中,为了争做霸主而发动战争,结果是杀人盈城,尸骨遍野,民不聊生,这些君主都是历史的罪人。
一个君主要比别的君主显得“正义”一点,出师征战就必得有个靠谱的名分,简言之:旗号。
齐桓公曾打出“尊王攘夷”的旗号,晋文公亦是如此,亲率大军前去救援周襄王,并护送周襄王返回王都洛邑。
正如狐偃的算计,晋文公“尊王勤王”的举动,在诸侯中提升威信的同时,又获得周襄王赏赐的阳樊、温、原等地,就是今天的河南省温县西、济源县西北一带。
晋文公很欣慰,他知道这一地区对争霸中原的战略意义,便将这一带作为日后进出中原的基地,大力经营。
可见,天下没有无缘故的爱,更没有无缘故的奉献。尤其争当霸主的人,皆是施小恩必图大利。像如今经商,给对方一点蝇头小利,从而赚取大利润。这一招,对满脑子小农意识,眼界不开阔的对手尤其见效,一试一个准儿。
想当年,晋文公逃亡时,齐桓公、楚成王厚待他,不都是施些小恩,给些小甜头吗?而晋文公可不是小农,几碟小菜怎能填满他的雄心?
“尊王室”就是“攒名誉,获大利”。再说“联齐秦”,晋文公为表示与秦国通好,在公元前636 年秋天,派兵助秦攻鄀(今河南省内乡县西),以袭取楚国的商密。这举措实在是一石二鸟的战略安排,一面诱导秦国南下楚国,一面借秦国南下牵制楚国对中原的压力。
至于与齐国通好,由于地势上晋、齐两国中间隔着一颗丧门星,就是楚国的附属国卫国,晋国只能在政治上与齐国遥相呼应,大白话叫“神交”。
国家强盛,战略成功,名声飞扬。让人眼红,也让人仰慕。老话说: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一个平常人忽而名利双收,自然有人攀附。晋国就是这个情况。
泓水之战后,宋成公被迫归附楚国。表面归附,内心却始终以屈从“蛮夷”为耻,见晋国日益强盛,就转而投靠晋国。
这期间,齐、鲁两国交战,鲁国派大夫公子遂和臧文种去楚国求兵伐齐,楚国出兵夺取了齐国的谷(今山东东阿),将齐桓公之子雍放在那里,让易牙辅佐他,为鲁国打援,并派楚大夫申公叔守卫。
宋国此时投靠晋国,可就捅破了天。如果说,晋楚大战是一个早已埋下的炸弹,宋国的投靠就是一条引线。
宋成公的举动,对晋文公是莫大的鼓舞,对楚成王则是莫大的打击。充分实现了让楚成王恼羞成怒的效果。
楚成王青筋暴跳七窍生烟跟拔火罐儿似的。伤脸面是轻的,关键是如果不打击宋国,其他中小诸侯国难免不会效仿宋国,你楚成王还能算中原霸主吗?打了多年仗扩张势力,到头来武二郎身份武大郎待遇,楚国是被扣了一顶绿帽啊。必须杀鸡儆猴,警示诸侯。
公元前 633 年冬,楚国联合陈、蔡、郑、许四国,组成五国联军,浩浩荡荡围攻宋国。人马战车滚滚奔涌,喊杀声响震荡心魄,浓烈的死亡气流逼近宋国,每一个宋国人都感受到大难临头的冲击。冬日凛冽冰风里满是刀光剑影,空气中飘荡的血腥味一波退去,一波又起,挥之不去。四周皆是敌人大军,乌鸦般层层叠叠,看在眼里心中压抑。
况且,为首的是楚国,交过战,宋国惨败于对方。没打先怯三分,原本实力也弱,加之对手是五国联军,宋国只有挨打的份儿,唯一的出路就是:死守、求援。
可是,救援若没到,宋国守得住吗?
读过《孙子兵法·作战篇》的都知道,孙子是不主张攻城的。他说“攻城则力屈”。一方面,是因为春秋时期兵器、工具落后,经济力量也不足,攻坚战特别难打,在敌方的深沟高垒面前,往往久攻不下,因粮草不济等原因,只得退兵;另一方面,春秋以前和春秋时期城市本就不多,而且不大,两国交战多是野战,不重攻城,也不重筑城。
《左传·隐元公年》中也说过一句话:“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
雉是度量单位,高一丈、长三丈为一雉。
这种不重攻城、不重筑城的情况,在春秋中期才逐渐发生变化。
因此,宋国能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抵挡住楚联军的围攻。
宋国一面坚守,一面由司马公孙固去往晋国求援。
晋国与楚国的争霸战争早晚要来,晋文公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迅猛,如此突然。很显然,晋国一旦出手援助宋国,就是挑明了和楚国作对。
晋文公召集臣僚商议对策。
跟随他多年的大夫先轸说:“报施、救患、取威、定霸,于是乎在矣。”
意思是,宋襄公在国君逃亡时,曾厚礼相待,如今报答宋国恩惠、建立晋国霸业的时候到了。
“报施、救患、取威、定霸。”先轸斩钉截铁的八个字,使晋文公下了决心。不说报恩,就说宋国投靠自己,认自己为大哥,如今小弟出了事,当大哥的不出面援助,还有什么威风和信义可言?势必令诸侯耻笑。况且,唇亡齿寒,宋国被吞,楚国接着就会收拾齐国、晋国。
无论从哪方面讲,这一场仗都非打不可!
但是,怎么打?晋军救宋必经曹、卫两国。而曹、卫两国又都是楚国的盟国。针对这个情况,狐偃提出建议:“楚始得曹,而新昏于卫,若伐曹、卫,楚必救之,则齐、宋免矣。”
狐偃的建议有自己的道理,他认为,楚国刚得到曹国的归附,又新与卫国结亲,如果出兵攻打曹、卫,楚国一定会派兵援救,这样就可以解除楚国对宋国的围攻,齐国也没有危险了。
这一建议听起来不错,是否可行呢?倘若楚国不援救曹、卫两国,坚决围攻宋国,到时又该怎么办?
但这时候还有更好的办法吗?攻打曹、卫两国就有可能调动楚军北上作战,以解宋围,而且,重要的是,舆论上可以避免未报楚成王当年恩惠就与楚作战的指责。就军事上而言,可避免劳师远征,遭受楚军与曹、卫军前后夹击的局面。
晋文公只有走这步棋。说是赌博也可以。
公元前632 年1 月,晋文公在被庐阅兵、扩军。由原来的两军扩充为三军,每军约为1.25 万人。任命狐毛统领上军,狐偃为副;任命栾枝统领下军,先轸为副;任命郤彀统领中军,郤溱为副。
两个月后,也就是公元前632 年3 月,晋国近四万人的大军抵达卫国,先礼后兵,向卫国借道,从而攻打鲁国。卫国明白晋军的企图,当然不肯。给你出路去打我同盟国,回头我再联合他打你,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晋军只好南渡黄河,夺取了卫国的五鹿。痛快啊,晋文公流亡时,曾在此地挨饿乞食,如今攻打,痛下狠手,他是否有一种报复过去受苦日子的强烈快感?
卫国战斗实力差,根本招架不住晋军的凌厉攻击。晋军夺取五鹿后,在敛盂(今河南濮阳东南)与齐国结盟。这时候,卫成公见情势危急,想保命,请求加入晋、齐联盟。
晋文公当然不同意。去你妈的,早不忙夜心慌,半夜起来补裤裆,你丫早干吗了?叫你让路你不让,好狗不挡道,老子打的就是你!
晋军很牛逼。似乎任何军队都无法抵挡他们。然而,这时候,晋军出了一件事儿,中军大帅郤彀不幸去世。晋文公不得不改变军将部署,任命先轸为中军统帅,由胥臣接替先轸的位置,任下军副。
将换气势没换,郤彀的去世对晋军没有任何影响,进攻势力丝毫未减,一举攻占了卫国,马不停蹄地进攻曹国。
对曹国的攻击战十分残酷。晋军完全是人肉冲锋,拿将士的血肉躯体当弓箭当刀枪,攻打曹都城门。到处是残肢断腿、肚破肠露、脑浆迸裂、箭穿心胸的尸首。
曹国人将晋军将士尸首放在城上。捉到俘虏,也一个个千刀万剐地杀了,展览给城下侥幸存活的晋军将士观赏。这招歹毒,意在动摇晋军军心。曹国人在问:还要进攻吗?继续进攻,尔等将和这些死尸同样下场!
晋文公下令,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放出话去:如不将晋军将士尸首送出,就挖曹国人祖坟,把晋军尸首放到你们家祖坟里去,和尔等八辈儿祖宗同寝。
看看谁比谁更狠!
关于这一段,《左传·僖公二十八年》如此记载:“晋侯围曹,门焉,多死。曹人尸诸城上。晋侯患之。听舆人之谋曰:‘称:舍于墓!’
师迁焉。曹人凶惧,为其所得者,棺而出之。因其凶也而攻之。三月丙午,入曹。”
注意,这里面有个“舆人之谋”。后世一般把“舆人之谋”解释为“众人之论”,而在当时如此紧张激烈的战斗中,晋文公不大可能去听取“众人”的意见。因此,这里的“舆人”,很可能就是跟随在晋文公身边的某一个“舆人”,偶然地出了这么一个主意。仅仅因为他地位低下,没有记下他的名字,只好称之为“舆人”。虽没名没姓地称之为“舆人”,但《左传》却记下了“舆人之谋”四个字,这就证明他是为这次战役起了“参谋”作用的。
“舆人之谋”着实厉害,曹国人真的害怕了。他们将晋军官兵的尸首用棺材装好送出来。晋军乘曹人极度恐惧的时候猛攻,于周襄王二十年(公元前632 年)三月丙午这天,攻入曹国的都城。
攻占卫、曹两国,晋军大获全胜。可胜利归胜利,目的并未达到,进攻曹、卫两国的目的是引诱楚国北上,以救宋国之危。而楚成王毕竟是战场老鲨鱼,你晋国打的什么主意,人家心里明镜似的。
楚国没有移师北上,反而更急切猛烈地攻打宋国。跟下象棋似的,你吃我两个炮,我怎么也得杀你一匹马。
宋国再次派人向晋国告急。这可让晋文公左右为难,不去打吧,宋国若亡,将陷全局形势于不利,霸业亦成空中楼阁;去打吧,齐国和秦国又不愿卷入,不愿共同作战,晋军只身在宋境与楚军决战绝无取胜把握。
原定引诱楚国于卫、曹决战的战略落空。晋文公失算了,赌输了。
严峻的情势,使晋文公犹豫不决。说是犹豫,实则胸无良策。
战争中,暴力性、毁灭性手段痛击对方并不解决全部问题;单靠士气、勇猛也是不够的,重要的是——智慧。智慧就是运用计谋。尤其情势紧急却又僵持不下之时,精妙的计谋如同一手神来之笔,会改变整个局势,反败为胜。从攻克曹国的“舆人之谋”就可以看出。
而此刻呢,还有谁为晋文公献策?
有一个人,他就是先轸。先轸向晋文公献计,让宋国去贿赂齐、秦两国,赠送财礼,利用他们去劝楚撤兵;同时把曹、卫的土地分一部分给宋国,以坚定宋国抗楚的决心。楚国见曹、卫的土地被宋国占去,必不听齐、秦的劝解。齐、秦接受了宋国的贿赂,必然抱怨楚国不听劝解,甚至可能因此出兵。
若按小说《三国演义》的惯用描述,此时就该是“晋文公大喜,依计而行”。而后,对方二愣子似的大叫一声:“哎呀,中计!”
实在的,先轸的计谋够痞够阴损,可与三十六计中的“借刀杀人”
媲美。楚国果然严词拒绝齐、秦两国从中的斡旋与调停。攻打宋国,本来是要挽回面子,警示诸侯,如今面子没挣回来,卫、曹两个附属国还丢了,谁来劝和也不顶用。
楚国态度强硬,毫不让步。齐、秦两国终于答应晋国,联合出兵参战。
这下,楚成王傻眼了,中原形势瞬间变化,晋、齐、秦三国联合,对楚国极为不利。楚成王多老辣,绝不会吃眼前亏,如硬拼,恐怕后方有虞,权且忍下这口气,来日再报此仇。
于是,楚成王下令,命楚大夫申公叔撤离齐国的谷邑,让前线统帅令尹子玉从宋国撤军,不要与晋国作战。
楚成王的决断是明智的、清醒的、无比正确的。
申公叔一切行动听指挥。可攻打宋国的主帅子玉不服从。他有一点私心,撤离宋国,必定有人耻笑自己指挥无能。丢脸。
就子玉骄狂的性格而言,撤离宋国跟要他命差不多,生于大国,长于大国,这个脸丢不起。
这个子玉,自然没拜读老子的军事思想。
老子并非一味反对战争,他将战争区分为“无道”与“有道”。“无道”
的是侵略战争,“有道”的是正义战争,譬如自卫战争,不仅要打,而且要打胜。要打胜仗,就得研究战略、策略,要讲究、运用指挥作战的艺术、技巧,以奇用兵。
《汉书·艺文志》的“兵权谋家”中说:“权谋者,从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者也。”这个基本观点,与老子的军事思想如出一辙。跟如今抢占市场份额一样,艺术与技巧并存,一味蛮干最终得不偿失。
子玉就是一头蛮干的蠢猪,坚持向楚成王请战。他的理由是,楚国与晋国已成水火之势,如果撤兵,晋国必然威望大增,中原诸国将会效仿宋国,叛楚归晋。那么,楚之霸业将成泡影,楚成王十几年对中原的苦心经营亦将付之东流。
为干一件事而找理由,就是不干这件事的最佳理由。
撤兵的后果,楚成王心中当然有数,但若执意与晋、齐、秦争战,损失将会更大,被狼吃我所不欲,被狗咬我所不欲,两害相权,为了少掉点肉,还是让狗咬吧。
对!就当被狗咬了一口。晋文公重耳,忘恩负义的家伙,当年我厚待于他,今朝却与我争霸,显然良心被狗吃了,所以,他变成了一条恶狗。
子玉可不这么想,他认为自个儿手握打狗棍,足以让晋文公毙命。
楚成王很气愤,只拨给子玉很少一部分军马。回国后,发现秦军并未东出武关攻楚后方,楚国安然无恙。此时子玉又要求增加兵力。
此时的楚成王存了侥幸心理,派出六卒(共1000 人左右)的兵力增援子玉,希望他能侥幸取胜。
心存侥幸,也是兵家大忌。任何战争都应该有充分的准备和一定的胜算。
子玉得到援兵后,更坚定了与晋国作战的决心。这时,他抖了个小机灵,向晋军提出一个休战的条件:如果晋军撤出曹、卫,让曹、卫复国,楚军则可撤离宋国。
这条件,料定晋国也不会答应。内心想决战,口头讲休战,子玉认为自己聪明之极。
老实说,他这一手,还真让晋文公棘手了。既不能答应,也不好拒绝。因为晋国出兵的本意,主要不在救宋,而在于借此打击楚国势力。
对于子玉所谓休战的条件,三军将帅各有主张。
狐偃认为子玉太无理,楚军只解宋围,他却要晋放弃曹、卫两国。
应该立即对楚军发起进攻。
先轸则反对立刻进攻。他认为,子玉的条件,可以使宋、曹、卫都复国。如果晋国不答应,就把三国都抛弃了。楚国变成了三国的恩人,晋国反倒与三国结怨。再者说,咱们原本是来救宋的,现在却置宋于不顾,诸侯会怎么看待咱们?如此盲目树敌,将来还怎么打仗?
接着,先轸提出一个对策——将计就计,私下答应曹、卫复国,条件是他们必须与楚绝交,以此激怒子玉。
毒,实在是毒!借刀杀人完了又使离间计。
先轸是晋文公手里的一块宝。他成功离间了曹、卫与楚国的同盟关系。子玉果然被激怒,率军向曹都陶丘急进。
楚军步步逼近。此时,晋文公突然下了一道命令,令全军后退九十里。这个撤退命令,让人猝不及防,更令晋军将士难以接受。他们认为,自己的国君害怕楚国的一个臣子,简直是奇耻大辱。
狐偃出面解释,说起当年晋文公与楚成王“退避三舍”的约定,国君是为了兑现自己的诺言,有信于天下。
大伙儿信了,领命后退。然而,谁知道晋文公真正的心思呢?他明知全军撤退,子玉必定率军追击,到时,理亏的就是楚国,晋国就有充分理由进攻。这叫后发制人。
撒尿擤鼻涕两头都逮住,话糙理不糙。晋文公老谋深算,后退的本质是为了名正言顺地进攻。既维护了自己名誉,又引君入彀。并且,避开楚军锋锐,选择有利时机、有利地形决战;还可以接近本土,缩短补给路线,所谓一退得先机,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有利因素。
因此,全军撤退,就是一个陷阱。在楚军主帅子玉看来却是天上掉的馅儿饼。他认为这是消灭晋军,夺回曹、卫的极好时机,下令部队加紧追赶。一直追到城濮(今山东濮县南)。
晋方:晋、宋、齐、秦四国联军驻扎城濮。楚方:楚、陈、蔡、郑、许五国军队依靠仙阻之地而扎营。
城濮大决战,一触即发,不可避免。
论兵力,晋方联军远不如楚方联军。
投入决战的晋军共3 万余人,战车700 乘。春秋时期,每乘战车下辖步兵为72 人,加上3 名车兵共为75 人。加上齐、秦、宋国的军队不过5 万余人。
楚军方面,连同随征的陈、蔡、郑、许五国军队,约为11 万人。
尽管楚联军兵力大大高于晋联军,可楚联军长期围攻宋国,已是疲惫之师。要知道,春秋时期,军中的步卒多是奴隶、农奴或自由民中的下层分子,这些人战斗中配合车兵作战,平时还要为车兵服役,如后勤供应、炊事、养马、汲水、修缮等等。因此,疲劳不堪的军士兵卒,极不情愿追击楚军,而统帅子玉不管不顾,负气急进。
《孙子·火攻篇》里有一句话:“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意思是:作为将帅,在作战时要始终保持清醒头脑,若勃然大怒,意气用事,就会被敌方牵着鼻子转却浑然不觉。
毋庸置疑,在士气和战略两方面,子玉先输了一招。
但,即便如此,双方兵力的悬殊,仍是一个要命的问题。这方面,子玉又具有绝对的优势,晋方联军并没有百分之百的取胜把握。
再说战场地势,楚联军扎营处也比晋联军具有优势。
总体而言,晋联军是以弱对强。
因此,决战前夕,晋文公忐忑不安,迟迟没有下达作战命令。下军统帅栾枝劝晋文公,不要“思小惠而忘大耻”。实际上,这时晋文公已然兑现了当年给楚成王的承诺。何况,到这个份儿上,即便没有兑现承诺,也顾不得什么信义了,楚联军兵临城下,不打也得打。晋文公只是在想,如何打?如何取胜?如何一举歼灭楚联军庞大的11 万人马?
此次决战的意义和结局,晋文公比谁都清楚——胜则称霸中原,败则霸业泡汤。
一战定乾坤!这是绝对意义上的生死鏖战,晋文公内心紧张、激动、澎湃,手心捏了无数把汗。可面儿上,他还做出一副感当年恩,不忍心与楚作战的模样。
直到子玉派大夫斗勃到晋营挑战,晋文公还占卜,得到吉卦,才做出历史性的命令——退避到此为止,与楚决战!
这一天,是公元前632 年4 月4 日。
双方车马齐备,出战队伍宛如人的海洋,尘土飞扬中,战鼓雷动,撼天动地,声声震击胸膛,巨大共鸣唤醒无限荣光,两军将士呐喊,热血翻滚,气势均锐不可当。
晋左翼下军胥臣率领一支部队,首先与楚右翼军(陈、蔡联军)对垒。陈、蔡联军兵马众多,队形齐整,像块一望无际的沉重钢板。
若是硬拼,晋左翼下军绝非对手,非被杀个七零八落不可。胥臣下令,将事先备好的虎皮蒙在马上。旋即,突然向楚右翼军发起冲击。战马变猛虎,在楚右翼军士眼里,成千上万只猛虎铺天盖地奔袭而来,心理防线瞬间坍塌、皲裂;逼真景象让人感同身受,体肤生肉似真被猛虎张开血盆巨口快意撕碎、噬咬;全身汗毛针般竖立,头皮剧烈发麻欲炸。
军中驾车的战马亦惊恐万状,相互冲撞,相互踩踏,恐惧感宛如无数支剧毒利箭,急风暴雨般射透陈、蔡联军,队形崩溃,人喊马嘶,极度混乱。晋左翼下军胥臣部乘势冲杀,陈、蔡联军顷刻溃败四散。
与此同时,晋上军与楚军左翼交战。晋上军主将狐毛在阵内虚设两面大旗,向后移动,佯装引军后退。接着,晋下军主将栾枝在阵后令士兵用战车拖着树枝奔跑,扬起漫天尘土,作败退状引楚军追击。
子玉上当,亲率大军奋力追赶。晋上军狐毛部且战且退,楚军紧追不舍。见子玉军中了圈套,晋中军主将先轸,当即率领最精锐主力部队由侧面拦腰横击。晋上军狐毛部乘势回军夹攻。左右同时猛烈冲杀,人仰马翻,刀枪搅拌肉泥,无数血肉头颅似暴雨倾盆,刷出道道猩红屏障,胀痛眼球;不断有人被死尸绊倒,未及爬起,又遭砍杀,汩汩血水漫地横流。
子玉无比慌乱,见楚方左右两军均已溃败,只能下令中军停止前进,而后往西南方撤退。晋军紧随追击,直追到楚军后方囤粮之地。
利用楚军粮秣、营舍,晋军休整了三天,然后又焚毁楚军的营舍。
战后盘点,共俘获楚国战车100 辆,步兵1000 人。
城濮决战以楚联军全线溃败,晋联军全面胜利告终。
晋联军的胜利应了孙子的那句话:兵者,诡道也。《孙子兵法·计篇》中说,凡行诡道者,首先要设法伪装自己的真实企图,以假象掩盖真相,以形式掩盖内容,以枝节的、次要的过场冲淡主要的“剧情”。
给对方造成虚幻的错觉,使敌手难以料定我方的本意。
譬如晋军,以假虎充真,以树枝弄尘,惑乱敌心。心理学研究表明,客观事物每时每刻都在影响人的感觉。可人的知觉范围又是有限的,并非所有的对象都能同样地被感知。人在对外界物体或现象进行知觉的一瞬间,总是习惯于有选择地将少数事物作为感知的对象。只有此时,这些对象才引起人们的特别注意。对象和背景差别越大,对象在背景中就越突出。
晋军正是运用对象与背景的反差关系,采取隐真示假的方法隐蔽自己,欺骗敌人。给对方造成知觉失误,导致其思维判断产生误差。
无论假虎充真虎,还是扬尘惑敌军,都是利用对象与背景的关系原理,造成敌方心理上的“盲点”,用假象制造对方判断上的错误,使其“顺情”而推理,自己则因势用计,避实而击虚,声东而击西,出其不意,夺取胜利。
因此,严格说来,城濮决战是一场诡异的心理战。现代战争,强调心理战,研究心理战,倡导心理战,殊不知早在中国春秋时期的战役中,心理战便有运用。远非一句“哎呀,中计”那么愚蠢。
中计,中的什么计?也许楚将子玉临死也没搞明白。在兵败回楚国途中,楚成王派人对子玉说:“你若回国,何以见申、息二邑父老?”
子玉清楚,如今不是丢脸,是压根儿没脸,一个没脸的人,还活着干吗?死了吧。于是,子玉在连穀自杀。
子玉输了一场大决战,还输掉心里的一些东西。自杀一瞬间,他脑海中是否浮现当年重耳逃亡到楚国的情景?是否泪流满面地诅咒楚成王?恨他没听自己劝告,杀掉今日成为中原霸主的晋文公?
说什么都多余,想什么都无益,刀抹脖子剑穿心,眼睛一闭不睁一辈子就过去了,再回头,也早忘了这一世的事儿。
得知子玉自杀的消息,晋文公喜不自禁,说了一句话:“子玉既死,就没有后患了。”
意思很明了——书写战争是我的天下!
晋军凯旋,在郑国衡雍修筑王宫于践土(今河南原阳西南),以备请周天子前来相会。郑国曾投靠楚国,看到楚军失败,非常害怕,便向晋国求和。晋文公大度,在衡雍与郑国结盟。周王到会,晋国将俘获楚国的兵车百乘,步兵千人,献给周王。郑伯以早先周平王待晋文侯的礼仪接待了晋文公。
接着,周王又宴请晋文公,还令卿士尹氏、王子虎和内史叔兴父任命晋文公侯伯,赐给祭祝乘车之服、王乘兵车之服,以及红色弓一把、箭一百、黑色弓十把、箭一千、虎贲三百人。赠物零碎,心意真挚。同时,周王又下诏,称晋文公为叔父,要他服从天子的命令,安抚四方诸侯,晋文公辞谢三次才接受。
周襄王二十二年(公元前630 年)五月癸亥,卿士王子虎与诸侯会盟,这叫践土之盟。是当年齐桓公葵丘之盟后,又一次盛大的诸侯代表大会。大会在践土召开,会中宣布盟约:诸侯同心协力助王室,不相互侵害,谁背盟,天神下罚,使其兵败国亡,祸及子孙及老幼。
大会一致通过并正式任命晋文公为侯霸。到会的诸侯们踊跃发言,亲切交谈,寒暄对饮,表面其乐融融,心里各有盘算。
大会在貌似祥和的氛围中缓缓落幕,春秋第二个霸主晋文公星光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