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师长从黄河岸边回到凤栖还没有坐稳,就接到了瓦沟镇守军来报,郭团长的部队东渡黄河以后遭遇日本鬼子的袭击。刘师长马上给长安发电,请求出兵支援,长安回电说凤栖乃战略要地,绝不能顾此失彼,切不可盲目妄动。刘师长无法,只能隔岸观火。
紧接着刘师长召开营长以上军官参加的军事会议,研究布置当前凤栖镇的重点布防,会议结束后几个副师长留下,讨论的议题只有一个,就是要不要拔除日军安插在凤栖的“钉子”的问题。虽然还没有抓住真凭实据,但是大家一致认为济世堂的西医赵吉仓很有可能就是一个日本特务!甚至连已经叛变投诚的田中也那样认为,这个钉子不除,极大地影响着凤栖的安危。
刘师长没有明确表态。战争年代错杀一个人比踩死一只蚂蚁还容易,真凭实据算什么?只要有嫌疑就应当铲除!当年有一句口号叫做:宁肯错杀一千,绝不漏掉一人!可是刘师长的思考更深一层,赵吉仓是不是日本特务并不重要,这个人已经一天二十四小时处于我方的监控之中,相信他小鱼儿翻不起什么大浪,可他感觉到问题并不那样简单,好像两个高手对弈,赵吉仓充其量不过是一枚棋子,那么操纵棋子的是谁?郭团长东渡遭到了日本鬼子的暗算,这仅仅是一连串阴谋的开始。从九一八事变开始起,主战派主和派就争论不休,刘师长皱眉凝思,会不会在国民党的高层里边,有人助纣为虐,在暗中充当日本鬼子的汉奸?
当然,这仅仅是一种猜想,一个区区师长难以扭转乾坤。刘师长要做的,只能是确保一方平安。刘师长耐心地听完大家的发言,接着下达命令:济世堂二十四小时加强警戒,暂不打草惊蛇;对凤栖镇南来北往的客人要严加盘查;今天的会议严格保密,坚决不能向外泄露……
往年的正月十四、十五,是凤栖镇最热闹的时刻,不但有周围村子的秧歌队进城表演,还有东、西、南、北四家灯社的灯珊,西社供娘娘、****供财神,南社供关公,北社供佛祖。沿街商铺的彩灯交相辉映,小小的县城被挤得水泄不通,特别是东北军驻军那两年,凤栖城简直成了不夜天。可是仅仅过了一年,老百姓正月闹社火的热情大减,虽然正月十四勉强挂灯,但是规模和势头大减,街上行人仍然很多,熟人见面时互相点一下头,“莫论国是”的醒目标语贴在饭店的墙上,杠客们不再在人多的地方扯起脖子抬杠,商铺和饭馆的收入锐减,惟有药铺的生意火爆。
郭团长东渡黄河那天,李明秋没有去送行,感觉到自己在凤栖镇虽然还有些名气,可是那种场合自己抛头露面有点不伦不类,虽然跟郭团长已经成为亲家,说到底自己仍然是一介草民。偌大的院子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只有李明秋跟满香一对老夫妻互相秉烛对坐,感觉到世事沧桑、世态炎凉。
听到亲家郭麻子东渡黄河遭遇日本鬼子暗算的消息,是在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中午,叔叔铁算盘急急忙忙进来,首先埋怨侄子:“哎呀呀明秋,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你还真能坐得住”。
李明秋站起来,给叔叔让座,满香为叔叔倒了一杯茶,看叔叔脸上惊慌得都有些变形,明秋不紧不慢地说:“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这么大的凤栖能发生啥事”?
叔叔诧异,反问明秋:“你是当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亲家儿郭麻子东渡黄河遭到了日本鬼子的暗算”!
李明秋这才有点吃惊,站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问叔叔:“这消息你是从那里听到的”?
铁算盘的山羊胡子不住地抖动,有点不满地说:“满街的人都知道了,你还蒙在鼓里”。
满香看叔叔有点生气,替明秋解释:“这两天我们两人谁也没有出屋,外边发生了啥事我们当真不清楚”。
明秋又重新坐下,暗自思忖:事情虽然不小,但是咱一介草民能有啥办法?况且郭团长东渡黄河就是为了打仗,不打仗才叫奇怪。打仗就要死人,这已经在预料之中,于是反过来劝说叔叔:“郭麻子遇到天大的事咱们都爱莫能助,咱们要做的就是明哲保身。据我观察,咱们药铺的那两个先生都来路不正,他们两个听到郭麻子遇袭的消息以后,有什么反映”?
铁算盘坐下来细细一想,感觉到侄子说得也有些道理,郭麻子命大捡一条性命回来,郭麻子死到战场上对李家来说也关系不大,况且那个孙女女婿郭全中对郭麻子本身就没有感情,强扭的瓜不甜,咱们操那份闲心干啥?不过那牡丹红也忒可怜,一辈子风雨颠簸,这阵子不知道是死是活……铁算盘不由得想起了年轻时看牡丹红唱戏,台上演得投入,台下看得痴心,那时节,多少人被牡丹红倾倒,侄子李明秋放荡不羁,当着结发妻的面,竟然把牡丹红包养在家里……
可是这阵子铁算盘侧目观看,侄子明秋竟然无动于衷,可能他心里压根就没有想到牡丹红的安危,不由得佩服侄子的心狠,大丈夫做事就应当那样,绝不能让床上那点破事缠住心身!痴情女子负心郎,事情发生过以后就不要多想。
铁算盘思想开了小差,半天回不过神来。李明秋还以为叔叔在替郭麻子担心,有点不屑,讥讽道:“叔吔,咱把自己尻子上的屎擦净再说”。
满香对明秋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有点反感,反过来替叔叔说话:“亲不亲,咱跟郭团长成了一家人,亲家遇难咱们起码应当表示一点关切才对”。
铁算盘回过神来,说:“明秋贤侄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这种时候应该首先把自家门前的雪扫干净再说。据我观察,赵先生跟祁先生听到郭麻子遇袭的消息以后,并无什么异常,每日照样给人抓药看病”。
李明秋沉思良久,才说:“按照以往常规,赵先生祁先生两个人早该被抓,这两个人身上的疑点太多。平静就隐喻着不平静,正常潜藏着不正常,我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两人正在屋子里说话,突然间有人敲门,李明秋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对满香说:“你去开门,不论是谁,就说我不在家”。
满香起身去开门,看门外站着自己的老爹,十二能七十岁了仍然活得非常精神,这两天又从长安方面传过来喜讯,二儿子屈志安在国民党陕西省党部被晋升为专职文秘,老爷子的两个儿子全为他争气,一文一武为老人挣足了脸面,现今在凤栖跺一脚满城晃动,连刘师长都敬他三分,见了十二能尊称:“老前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满香见了老爹爹突然蹦出了一句:“明秋说他不在家”。
一辈子教书育人,最爱咬文嚼字,猛然听到这句话,感觉有些别扭:“明秋说——他不在家”?老爹爹突然开怀大笑,问女儿:“满香,你们捣什么鬼”?
满香突然发觉自己失口,笑得有点勉强:“明秋说他不想见人,但是不知道是您”。
十二能正在高兴头上,并不计较女儿说啥,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在女儿眼前一晃,一边朝屋里走一边有点得意忘形地说:“志琪刚走,志安又来信了,说他晋升为省党部的专职文秘,这个职务相当于当了县长”。
铁算盘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看见亲家刚进屋就问道:“发祥,你说谁当了县长”?
被别人叫惯了绰号,猛然间听到有人叫一声“发祥”倒使得十二能有点略感意外,他怔了一下,随即转过弯来,难为亲家还记得他的真名。十二能在记忆的仓库里寻找,不用多久就记起了铁算盘叫“李守义”,于是他也亲切地喊了一声:“守义,咱的老二也出息了,升职为省党部的专职文秘”。
铁算盘不知道“专职文秘”是个多大的官,又问了一句:“专职文秘是不是跟县长一样大”?
十二能说得非常肯定:“就是”。
铁算盘两只眼睛眯成一道缝:“亲家这一次真正成了老太爷,跺一脚山摇地动”。
这才轮上李明秋说话,问岳父:“有没有怀信的消息”?
十二能故作诧异:“满香说你不在家,什么时候回来的”?
明秋稍显尴尬:“我以为别人敲门,这几天心烦,不想见人”。
十二能这才说:“我来就是告诉你,怀信留在长安了,跟他的二舅志安在一起做事,这下子你总该放心了吧”?
明秋长出一口气:“我最担心的还是李妍,那闺女也是一个死牛筋,犟得很”。
十二能刚想调侃女婿几句,铁算盘插话了:“发祥,你知道不?郭麻子一过山西,就跟日本人干起来了,目前还不清楚打得怎样”。
十二能双手一拍,连声说:“打得好!自古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郭团长是条硬汉子,且不论战况如何,只要能挫挫日本鬼子的锐气,让那些****的不要无视我中华无人”!
铁算盘脸色有点暗淡:“打仗可不是开玩笑,我就担心郭团长万一遇到什么不测……”
十二能康慨陈词:“人活百岁总有一死,有人轻如鸿毛,有人重于泰山。即使有一天我的儿子裹尸还乡,只要他是为国捐躯,我也毫不痛惜”!
明秋一摆手:“叔吔,你不要说了行不?这样的话也只有你能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