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河岸边回到凤栖以后,屈志琪收拾行囊,打算回部队去。外甥李怀信拦住舅舅的马头,要舅舅带他同去。
刚刚送走了女儿李妍,儿子李怀信又要远行,李明秋和满香的心里几乎崩溃,无论如何也无法承受。可是他们已经答应过怀信,要志琪带着怀信去从戎,志琪为难着,勒住马头,下了马,安抚外甥:“你还小,再读几年书以后,舅舅一定带你出去”。
怀信知道舅舅骗他,也清楚舅舅不带他走是外公从中作梗,他也感觉这些老人太可怜,他这一远行外公外婆和爹娘身边不剩一个儿女,可是凤栖这座县城的空间太小,他想到外边的世界去闯荡,在照顾亲人跟实现志向之间,怀信选择了后者。他不顾亲人的阻拦,不怜悯妈妈的眼泪,不看外公跟爹爹焦虑的眼神,死拽住舅舅,非要舅舅带他走。
外公看这个外孙死犟,知道这样僵持下去大家都很受伤,于是给儿子屈志琪使眼色,志琪明白老爸的意思,对外甥说:“咱们今天不走了,让你爸你妈帮你收拾一下,明天舅舅带你去”。
李怀信不是三岁小孩子,岂能让舅舅蒙骗过去,他知道舅舅想甩下他偷偷溜走,于是把舅舅跟紧,连舅舅上厕所也站在外边监视。
十二能跟女婿李明秋商议,要不然这样,跟怀信商量一下,送怀信去长安或者南京去上大学。这时一个折中的选择,李明秋和满香不想再让这个小儿子去上战场。可是当大家把这个想法告诉怀信时,怀信说:“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们”。
屈志琪有点无可奈何,他对老爸说:“我理解大家的心意。既然怀信一定要跟我走,我就把这个孩子带着,到部队以后我会见机行事,如果有机会我会安排孩子干点其他。不会让他上战场”。事已至此李明秋和满香都无话可说,只能嘱咐志琪多费心。
李怀信见大人们都对他妥协,又有点感觉对不住爹娘,他搂住妈妈的脖子说:“爹、娘,我以后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不会忘记你们二老”。
李明秋忍不住鼻子发酸:“孩子,我们盼你有一天跟你舅舅一样,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到那时,我们就是受了再大的委屈,都不在话下”。
满香却一把将怀信推开,流泪道:“爹娘的心在儿女身上,儿女的心比石头还硬,这阵子说得好听,一旦远走高飞,就把爹娘忘得干净”。
那是一个阴天,屈志琪带着外甥李怀信和两个护卫一行出了南城门,一直朝南走,满香扶着妈妈,明秋扶着岳丈,大家目送亲人消失在路的尽头。几片雪花飘落,黄褐色的土地上,坐落着零散的村庄,一座古城突兀耸立,城墙上国民政府的旗帜迎风飘扬,一队士兵荷枪沿着城墙巡逻,几个农民跳着胆子、赶着毛驴、推着蚂蚱车进城,高原古城显得祥和、宁静。可是在这宁静的背后,正经历着动荡,各种角色尽数出台,演绎着阴谋,显露着狰狞。然而、暗潮潜涌中,一些有识之士,正为着中华民族的事业,浴血奋斗。
从沿路抢劫的土匪行当中激流勇退,李明秋习惯了一人独处,他经常一人一壶酒、一碟菜,自斟自饮,消磨无聊的岁月。可是,自从送走女儿和儿子以后,李明秋突然感觉孤独,自己年纪还五十岁不到,正是男人雄心勃勃建功立业的时候,心想杨九娃、郭麻子还在生活的深水区扑腾,而自己却过早地退出……悠闲是一种催老剂,稍不留意就把你送入坟墓。可是他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一个人在街上转悠。
搁往年一过正月初三,凤栖街上早已经锣鼓喧天,周围几乎所有的村子都闹秧歌。可是这一年不知怎么搞的,已经正月初五了凤栖街上还听不见锣鼓声,也许生活的担子太沉,人们已经没有心情去闹秧歌。细想之,也不尽然,凤栖这块土地有点神奇,旱涝保收,除非大旱之年,一般不遇大的灾荒,即使歉收之年人们正月闹秧歌的热情从来不减,抬头看天一直就那么阴沉沉的,一副半死不活的神态,李明秋突然间无师自通,这半年人们经历了太多的变故,生活的节奏被打乱,重新整合需要时间。
由于田中先生的药铺关门,济世堂又成为凤栖街唯一的药铺,日子有穷富之分,得病不分穷人富人,药铺过年也不关门,为了病人半夜叫门方便,铁算盘在门上安装一只响铃,只要听到铃响铁算盘就一定要起来开门,风雨无阻。这几年日子过得上心,铁算盘很少得病,偶尔头痛脑热,吃几片西药准好。年头年尾生意火爆,中医西医手段高超。铁算盘是个生意精,提出跟两位先生利润分成,所得收入一分为三,叔侄俩各占一成,两个先生分一成。赵先生、祁先生的收入猛增,更加敬业,尽心尽责为病人治病。
李明秋以前对那药铺并不在意,因为他有其他收入,可这几年财源渐少,便对那药铺有所重视,这天他有意无意之间又转到药铺,看祁先生、赵先生的柜台上都有几个病人,叔叔铁算盘是个财迷,把钱匣子管得很紧,卖药收钱从不让两位先生插手,甚至上茅房也要把钱匣子抱上,对此两位先生很不以为意,认为铁算盘防备他们二人就像防贼。
李明秋进药铺时正好叔叔上茅房,几个买药的人等得有点不耐烦,可是两位先生不敢贸然收钱,只能苦等老掌柜来算账。李明秋左等右等等不来叔叔,心里产生疑惑,走到茅房里一看,看见叔叔昏倒在茅房,钱匣子掉在茅坑里。
李明秋慌了,大声喊道:“叔叔——”!两位先生闻声赶来,把铁算盘扶进里屋的炕上,铁算盘一声呻吟,睁开眼左右瞅瞅,问道:“钱匣子哩”?
李明秋苦笑:“人都成了这样了还关心钱作甚”?!
两位先生为铁算盘检查了一下,感觉无甚大碍,就到前台忙活。李明秋问叔叔:“你刚才感觉怎么了,吓我一跳”。
铁算盘回答:“急着屙完屎,站起来太猛,一下子晕倒了”。
李明秋长出一口气:“叔哎,侄子说你两句,你别在意,假如刚才把你一跤栽倒断了气,要钱作甚”?
铁算盘不恼,老人活了一辈子,就这点特长。反而问道:“刚才钱匣子掉茅坑里,钱散出来没有”?
李明秋由不得调侃叔叔:“人家叫你铁算盘,真真没有叫错”!
铁算盘却说:“你到前台替我收收帐,我歇一会儿就来”。
李明秋来到前台,等交钱的人排成长队,却没有一个人拿上药溜走。生意行当买什么东西都讨价还价,唯独到药铺买药不还价,掌柜的说多少算多少,即使交不起药钱也没有人赖账,麦收时间药铺掌柜到场里装麦子,人们都捡最好的麦子装给药铺,家有百亩良田,不如开一间药店,更何况济世堂做的是独行生意,每日的利润颇丰。
李明秋一生混迹江湖,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看有些农民把那些分币从衣服兜里掏出来,用破布包了几层,数钱的手发抖,心里便有些不忍,加之不会算账,便象征性地收一点钱,打发农民离去,铁算盘进来,有点气急败坏,把侄子从座位上拉起来,说:“药铺不是舍饭锅,照你那样收钱用不了几天就会把这家当赔完”!
李明秋不好给叔叔发火,讪笑着揶揄道:“气大伤人,发那么大火干啥,咱看那些来看病的农民真凄惶”。
铁算盘一点也不给侄子留面子,说:“咱凤栖城里每天夜里睡在商铺台阶上的无家可归者都凄惶,咱能顾得了几个?男人面软一世穷,咱又不是庙里的菩萨”。
李明秋火气冲到喉咙,他闭起嘴,担心控制不住自己,扭头走到药铺门口,看那两个先生偷笑,刚想说点什么,又听见叔叔喊他:“明秋,你先回来一下”。李明秋返回来站在叔叔面前,气呼呼问道:“咋啦?刚才少收了多少钱?全算在我的头上”!
铁算盘却话锋一转,说:“全中跟娟儿还不回来?听说郭麻子渡河就在这几天,可不敢连同娟儿跟全中一起带走”。
李明秋突然感觉叔叔可怜,一辈子为了支撑这个家庭受尽了别人的白眼和非议,可是他却满不在乎,活得有滋有味。其实要不是儿子要跟上妻弟屈志琪出走,李明秋这阵子可能还在郭麻子的兵营,感觉中他应当做点什么,才能对得起郭麻子个杨九娃那两个挚友。其实,好人坏人之间,没有一个明显的界限,有时李明秋也很困惑,他自己究竟算个好人还是坏人?
铁算盘看侄子眼神怪怪的,还以为明秋在为刚才叔侄俩的顶撞生气,他把眼镜朝上扶了扶,叹了一口气,说:“贤侄呀,你也不用生气,咱们这生意挣的是分分利,大家都要养家糊口,你刚才那么一松手,赔进去半天的利润”。
李明秋苦笑:“叔吔,你把侄子看扁了,我根本把刚才的争执就没有往心里去。我是在想,该走的走了,咱留不住,现在家里就剩下我和满香,老不老小不小的,总不能坐下来等死,应该干点啥事,这日子才好打发,如果两位先生不嫌弃,明秋愿意做你们的徒弟”。
赵先生祁先生爽朗一笑,开玩笑道:“李掌柜竟然看上了我们这要饭吃的行当,俗话说三十不学医,李掌柜过了四十奔五十的人了,享几年清闲,才是正理”。
叔叔铁算盘还在惦记着孙女跟女婿,问侄子:“你能不能把我带到郭麻子的兵营,我打算把那两个‘小先人’请回来,有他们在这日子才有奔头,他们一走这个家就要塌”。
赵先生祁先生赶忙说:“老掌柜你可不敢走,你一走没人收钱,这药铺就要关门,我们就要失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