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宫门后的地宫干净得有些过头,石砌甬道上空无一物,素净得出奇,就连惯常预留的照明火把都没有,仿佛根本就没考虑过会再度有人造访。五人一路前行倒也没受什么阻碍,只是走了足有两刻钟,曲折回转的甬道内仍不见任何物件。
杜言小声道:“师兄,这地方好蹊跷。”
伯符挑眉:“哦?”
杜言不安地看了看似是永无止境的甬道,机关固然可怕,但比起面对面的敌人,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才最让人难受啊!
殷昭忽然开口:“这甬道时而往下时而向上,还有角度偏差,有违规制,总觉得不对。”
人的五感其实没有那么可靠,即便是修道者,在特定情况下也很容易被迷惑。伯符瞥了师弟一眼,浅笑:“若是平安无事,何须我们出面勘察?”
殷昭顿时无语,此言在理。
木菀伸手摸了摸侧壁石砖:“应该就在这附近。”
“机关?”庾明尚迅速站到她身侧,摆明了不想让心上人沾手那些危险东西。饶是木菀一向清冷自持,也被他那诚恳的目光弄得有点心跳加速,好在尚能维持镇定:“古籍上记载不全,只知此处应有暗门。”
庾明尚闻言皱眉:“既是如此,待我先探查一番,你不要碰石砖。”
“明尚兄说得对,师妹你来这边。”伯符笑吟吟地站在甬道正中,把两位师弟护在身后,又向木菀招了招手,显然打算让庾明尚独自当苦力。
庾明尚碍于他人在场,只得用眼神表达无声的抗议:“太无耻了!”
伯符视而不见地报以微笑:“久闻天剑山有一招隔石探路,剑风犀利,难得施展,不知今日可否亲睹?”
杜言忙不迭补充:“这个我听说过,说是以剑招带动灵力外放,借以探物问路,非灵力强横之辈不可修炼!据传天剑山内门弟子中练成者也寥寥无几。”
木菀专精阵法符篆,本宗门剑术方面之外涉猎有限,还真是首次听闻如此招数:“以剑招达成的隔石探路?”
“雕虫小技罢了。”庾明尚语带欣喜,暗忖今次正是一展身手之时,他抽剑出鞘,手腕挥舞间卷起一阵气流,与石壁相撞发出若金石之声,在甬道内泛起回响。天剑山剑术威猛刚烈,本不宜在狭窄的甬道内施展,然而庾明尚却在这方寸之地挥洒自如,硬是没让半丝剑风影响到旁侧四人。
咔嗒作响的砖石松动之声传来,原本平整的石壁裂开一道缝隙,石砖次第向两侧退去,缓缓显出一道窄门,内里寒气逼人的冷风猝不及防地渗了出来,带着一股难以描述的诡异味道。
伯符神情骤变,手持符篆飞速地念起诰章来,几团闪着雷电的光球顿时爆了出来,围在众人四周形成一道屏障。与此同时,木菀也抽出一张符篆夹在指尖,神色肃然道:“不要分散。”
殷昭正欲回应,忽然觉察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即便是最简单的声音和动作也做不出,任他极力振奋也无济于事,这种诡异的感觉不断蔓延,眼前迅速模糊成灰暗的一片,就在他将要陷入彻底黑暗之时,突如其来的刺痛从指尖传来,周遭随之恢复了正常。殷昭打了个冷颤,看着眼前执针的师姐,这才反应过来这些并非虚妄的幻觉。
“什么瘴气能凶残至此?”庾明尚哑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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瘴气浓烈得程度实属罕见,以至于一行人百般戒备地进入暗门反而倍感意外——此地并无任何诡谲异常,而是一处宽敞的圆形大殿,穹顶以巨大青条石砌成叠涩顶【注1】,绘有精美的彩色天象,其上日月星辰清晰可见,地面则以银线嵌出蜿蜒曲折的江河走势,大殿四周有九根粗壮的青铜柱直达穹顶,其壮阔恢宏令人见之难忘。
上天文下地理,确是禹朝帝王陵寝的装饰传统,而极简亦极繁的风格,也很符合禹人的审美。
殷昭首次得见如此场景,凡事都觉新奇有趣,不仅未感畏惧,反而饶有兴味地辨识起青铜柱上的镂空雕饰来:“师兄,这个符号是什么?”
杜言看得师弟所指符文,登时哆嗦着退后半步:“这是……立棺【注2】?”
立棺并非寻常规制的棺木,而是一种用于祭祀的特殊器具,巫术盛行的上古时期曾被广泛采用,但由于操作时须供奉活祭,场景血腥,在现今道法宗门中已难觅踪迹。
杜言颤声道:“立棺之法千年前便已失传,谁会有这般能耐?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伯符与木菀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徐不疾道:“慌什么,查明便知。”
说话间,木菀已手执罗盘沿着交错的银线丈量起来。杜言远远地绕着铜柱踱了半圈,终是不敢靠前,默默退了回来:“师兄,这立棺里究竟是什么东西啊?”
伯符十分诚恳地看向师弟:“我不是很想知道。”
殷昭虽听说过立棺一事,具体情况却不甚清楚,故而奇道:“不能直接打开吗?”
杜言心有戚戚地摸了摸鼻尖:“活祭哎……”
殷昭了然,转而看着木菀冷静如常的模样:“师姐好胆识。”
庾明尚全神贯注地跟在木菀后面,无暇他顾,为防意外,他索性预先把剑提在手里,生怕专注阵法的木菀对身周危险有所不察。远远看去,这两人动作竟是出奇的协调。
木菀反复推敲良久,眉目稍展:“九圣归天。”
庾明尚从未听闻这一法阵,沉声道:“愿闻其详。”
木菀沉吟片刻,柔声道:“明尚道长当知立棺之法虽归属阵法范畴,但比起道宗仪轨更似上古巫术,不可依现今的阵法规则判定高下。”
庾明尚点头,时代更迭,道法修行之术亦有演变,此事不难理解。
木菀又道:“活祭乃是上古巫术中极其常见的手法,时人不觉残忍,故而并不排斥。所谓九圣归天,正是这样一个集九位心甘情愿赴死之人完成的延寿法阵。”
庾明尚依稀知道此行目的与禹皇驾崩有关,因此并不觉稀奇:“禹皇身份尊崇,莫说九位,就算要寻九百位自愿为他赴死之人也非难事。”
这一推断合情合理,况且天下君王谁不希望千秋万代?如此说来特设九圣归天为禹皇延寿倒也正常,只是为何要刻意要隐藏在独立地宫之中?
木菀蹙眉,手里罗盘又转了一圈,大殿内确无蹊跷,方位看来也符合法阵要求,但细想之下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伯符挑眉:“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行离开,将见闻禀告长老再行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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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人退出大殿,杜言迟疑着看了眼远未到尽头的甬道:“怎么走?继续往前还是原路退回去?”
木菀语态坚决:“既是要彻查地宫,自然是继续往前。”
前行不过几步,伯符突然顿下脚步:“九圣归天既是要九人甘心赴死,那么暗门开启时的瘴气从何而来?”
木菀随之驻足,当即明白最初的违和感从何而来——那处圆形大殿内分明没有其他瘴气源头,但若是寻常人类死亡,哪里会有如此浓烈的瘴气!方才所闻所见恐怕皆是幻境。
殷昭皱眉,多少有些难以置信:“我们都无从觉察的幻阵?”
“对方足够厉害的话,自然可以。”伯符神色凛然,伸手抽出一张符篆,“最惧雷电的乃是阴晦之物,各位要当心。”
木菀更是雷厉风行,立刻反身折回:“我们须得用……”
话音未落,平滑的甬道顶端突然松动,数块巨石接连砸落,几人迅速分散避开。木菀尚未站稳,斜侧一排铁箭又接连疾射而出,她左右腾跃堪堪避开,刚松了口气,立足之地忽然毫无征兆地陷落,整个人直坠而下。
庾明尚未有丝毫迟疑,反身一纵,直接跃了下去。
杜言惊呼:“师姐!”
伯符早已听得方才动静,但他头也未回,唇角微微上挑,眼里带了点意兴盎然的战意:“两位师弟,想不想见识一下禹人引以为傲的机关术?”
殷昭双眸发亮,正待拔剑而出,却被杜言动作麻利地按住:“我们不要添乱,乖乖旁观就好。”说着,他娴熟地抄出数张符篆,摆出防守架势站在师弟身前。
殷昭正要发问,却见伯符师兄昆吾出鞘,惊鸿游龙般闪了出去,动作快得只余一团虚影,周遭密密麻麻的弩箭竟连他的衣袂都未曾碰到半分便四分五裂,全然不具威胁。殷昭正暗自惊叹,平整的甬道两侧突然浮现出两尊足踩祥云、披甲持剑的武士石像,敷金涂彩的甚是好看,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
杜言愕然:“机关兽?”
两尊武士像身形高大却灵敏异常,双双举剑向伯符攻来,眼看狭窄的通道内避无可避,伯符不退反进,直接踏在其中一柄宽刃剑上,就势将昆吾刺入武士眉心,坚硬的石像应声坍塌,轰然倒地。
昆吾素以断玉如泥闻名天下,在伯符手中更是轻灵诡谲,不过半刻钟功夫,先前平整的甬道已是面目全非,完全变成了一段坑坑洼洼的岩洞。各式各样的机关残骸散落一地,其中几只机关兽的死状尤为惨烈,彻底被拆的支离破碎。
伯符收剑入鞘,连发丝都未乱半根,悠闲地负手道:“师弟,来,看看有什么好东西,收拾妥当带回宗门。”
杜言看着他气定神闲的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是。”
只要不让自己经手尸蠹,搬东西倒算不得什么艰难差事,再说,自己哪有胆量反驳这位一人揍扁了一堆禹国机关兽还惦记着拆了人家回去献宝的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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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注1】历史悠久的建筑手法,用砖石层层向内堆叠,最终在中线合拢,中西方都可以见到,英文为corbel arch,参考图片请自行度娘。
【注2】部分内容参考中国西南地区少数民族的墓葬习俗,当然大部分内容仍然来自于作者心血来潮的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