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麻爷先前是生产队的保管。
他的腿不好使,膝盖以下肌肉萎缩,小腿似皮包的两根杈杆。走起路来大腿带小腿,一踮一跳的。脚踏在地上就像板子拍上去一般。夜里听见门口有通通的响声,就知道是他——他不闲,满庄都飘着他的脚步声。
那时他管着队里的仓库,腰间整天拴着一嘟噜钥匙,足有十五把,铜的、铁的、铝的都有。走得急了,那些小玩意儿便跳撞起来,奏出一种极悦耳的声音——他喜欢听这声音。
后来,那些锁用不着了,他就把它们码在床底下。而腰间的这串钥匙却不摘下,只是换了一根更结实的尼龙绳,没事的时候,他就到仓库附近转悠——那些仓库都换了用场,前后又添了些新房——他的目光就在其间抹来抹去,久久不能拔开。眼睛看着,手指头便狠劲搓摸着腰间那一把把钥匙,直搓得汗亮……
庄里人都知他闲不住,有个红白喜事必请他当“总管”。他账头子好,又会理事,铺摆得滴水不漏。事完后,主家总是干言万语地谢他。他怪,谁要是拿烟酒酬他,他就恼,脸膛子一黑,扭身便走,且走得急慌,使身上的钥匙碰出一串响儿。他就在这响声里挺高了许多……
腊月里,庄里首号富裕户娶儿媳妇,自然请他去管账、理事,这好像对他是一种尊敬——那富裕户是仓库现在的主人——他就去了,去得很早,事事都问得细。依他的主意,“账房”就设在老仓库一间最好的偏房里。送来的贺礼由他逐笔登记,一样一样摆放好,俨如货物入库。
那日他特别高兴,在老仓库里来回串了几遍,屋顶、旮旯都细细地看了够。身上热了,便解开黑棉袄,袒露出瘦骨棱棱的胸脯。不时托起钥匙串儿,一攥一松,哗哗啦啦的声音便灌进他的耳廓。听见外面鞭炮一挂一挂地响,他也像小孩似的围上去看。见地下红红黄黄的纸屑中还有没响的,他就去拾——就像见到撒在地上的粮食粒一样。没料到他刚抓到一个“大雷子”,“嘭”的一声响,掀起一块皮,立时见红。他将滴血的指头提到脸前抖着,边吹边笑:“好响,好响!”喜宴过后,天已傍黑。主人留他喝酒,以表谢意。他从不喝酒,这一回却一杯一杯倒进腔里,也不搭话。临走,主人摸出一个厚实的“红包”送他。他一见,微红的眼睛里射出两把光锥,深深地刺进对方的双目,使那人身子一紧。趁主人愣着,他拔腿外走,脚步迈得极快、极有力……
走出大院,他蓦地站住了——他没听见那响声!
他觉得身子猛然矮了下去,两手便在身上乱掏乱摸:钥匙、钥匙!
他回身往老仓库那儿奔,疯了似的喊:“谁见了俺的钥匙,俺的钥匙……”这一夜,庄里人都没睡安生——二麻爷的声音响了半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