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李月娘的魂魄,他们三人就回到了之前的花厅。显然韩家的老太太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派一个婆子将一封沉甸甸的银子递了上来,又留他们吃午饭,竺语又是道谢又是客气,一双眼睛直盯着那包银子,乐得合不拢嘴,相比之下寒雨似乎对这些身外之物毫不在意,都没有多看几眼。说话间一群丫鬟已经在当中支起了桌子,摆上的餐食和茶水比之前的茶点精致了不少。文瀛看着手中珐琅镶金碗里的碧粳米,又看了看桌上十几道装在同样花纹镶金盘里的菜品,瞥了一眼身后侍立的一排穿红戴绿的少女,除了器物和侍女的服饰太过艳俗,这光景竟然和白羽瑞请他在家里吃的差不太多,就知道这顿午饭的规格一点都不低,他们也的确被当回事了。寒雨似乎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仿佛不过是在城门楼边吃一笼灌汤包,有说有笑,只有竺语挤眉弄眼示意他多吃点那道最贵的烧海参,还装作不经意得把盘子给他推了推,惹得文瀛一阵汗颜。这让他不禁怀疑起来,这两个人真是同族所出的吗?怎么一个仿佛凌波仙子,另一个就是个贪图小利的神婆呢?
吃到一半的时候,那位钟先生又来了,作了个揖,说了些空洞的感谢的话,又说等到白事办完,自己马上要回莫城复命,言辞间似乎别有用意。文瀛蹙眉,大致知道他想说什么,却也懒得去管,竺语也只顾着吃海参,只有寒雨微笑着应答。
三人从韩家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初春时节,日落的早,寒气也浸染上来。这时候早就没有回月宛城的驿车了,他们三人站在街上,看着人来人往,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竺语四下张望了一番,抱怨道:“这家人也真抠门,晚上不管住也罢了,居然连晚饭也不给吃,早知道就不来了。”
“好了,你不刚吃饱吗,至少给的钱不少啊,”寒雨安慰道,笑着说,“你之前不是和我说有个什么酒楼做的葱烧落水鱼做的很好吗?不如我们先去逛一逛,那里吃个晚饭,好好暖和暖和,然后找个客栈先住下来,明天逛一逛再回去。”
“那个啊,”竺语转向文瀛,“你之前也在这里待过吧?那个枫盛酒楼,你知道吗?”
“不知道,”文瀛回答道,只直直看着寒雨,似乎等她发话。
寒雨只好笑着点头,“走吧竺儿,我们先去逛一逛,我可不认识路。”
一路上文瀛都显得有些多余。先是昨天晚上莫名其妙地在他们门前守了一夜,这一天一大早又莫名其妙地跟了上来,结果在韩家的这一天他并没有起任何作用,只是默默地喝茶喝茶,然后做样子一样跟着她们晃了一圈,现在又莫名其妙要跟着她们一起去逛街了。她俩先是去东市趁着商人们收摊买了一堆小物件,然后就找到了枫盛酒楼。华灯初上,夜幕下的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动,门前时不时有客人进出。这家酒楼就在泉府后花园的高墙外,前面的门面和大堂是酒楼,后面连着的就是二层楼的客栈。
趁着寒雨跟着小二上楼去看看房间准备得干净不干净的功夫,竺语偷偷拉了拉文瀛,“喂,今天晚上,想不想来一票大的?”
“什么?”文瀛动了动胳膊,有些不快地问。
“你知道不知道这后面是什么地方?”竺语指了指酒楼后的高墙,挤眉弄眼地问道。
他点点头,那是泉家的院子,和泉丞相的府邸,正经的泉府只有一墙之隔,但是规制低了许多,院子也小,只有三进院子外带一个有水池的花园,里面住着的是泉丞相已经去世的兄长的遗孀,里面的人自然还有前一天他们见过的浪荡公子泉汲。
“泉汲那小子,我听说昨天把景家的姑娘抢回去了,就藏在里面,”她悄悄说道,向酒楼大堂里吃菜喝酒的人群扫视了一圈,“不如我们今晚把她救回来吧。”
“不行,”文瀛不想趟这趟浑水,他只盯着桌上的茶壶和茶杯。
酒楼里的小二这时来了,把一碟腌冬笋摆在了桌子上。等他走了,竺语又小声地说:“我姐姐要是知道了,肯定要去,”竺语又向楼上看了一眼,“你不了解我姐姐,她侠女心肠,最爱打抱不平,你要是愿意去,她保准高兴。”
“太危险了,泉府岂是你我可以独闯,”文瀛冷笑一声。
“怎么会是你我呢,还有我姐姐呢。哎哎哎,别打退堂鼓啊,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她怂恿道:“白天你也看过了,我俩有的是本事。”
是她有的是本事吧,没见你有什么举动,文瀛心道。一时间寒雨已经从楼上下来了,笑眯眯地和他们说道:“房间我看过啦,两间都敞敞亮亮,挺干净的。刚才已经叫他们把火盆笼上了,等晚上我们睡觉的时候肯定暖暖和和的——等下,竺儿,你怎么笑得这么开心,刚才你们在说什么?”
文瀛正要拦着竺语,没想到她已经叽叽喳喳开口了:“姐姐,这背后是泉家你知道吧!泉汲把景嫔的妹妹景子鸢抓走了,就是‘那个’景子鸢。今天晚上我们去把她救回来吧!”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寒雨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却也没说同意不同意。
“是……反正有人告诉我了,”竺语眨了眨眼睛,双手合十,继续说道,“发生这种事,真是罪过罪过。姐姐,你这样的人,我不信你不来。”
“来,来,”寒雨微笑着说道,“不过不能现在去,还是等晚上再去吧。”
“不行,泉府的府兵比护卫京城的御林军都要精锐,这里和丞相府只有一墙之隔,实在太危险,”文瀛压低了声音,“不能去。”
寒雨却似乎是已经下定决心了,“不用担心,景子鸢和我们颇有些渊源,这个人我们还是不能放任不管的。你不用担心,我们两个一定能救出来她。”
“那我跟你们去,”他说。一时小二又端着托盘来了,他们便不再说这件事。文瀛心下其实是很不放心的,他本来想着只是陪她们来做做生意而已,除了随身的剑,什么暗器之类统统没来得及带,没什么防备总觉得手上空落落的。吃饭的时候文瀛一直沉默不言,细细盘算着去时的路线,还有该怎么退回来。只听着另外两个女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不由得更担心了,眼前的这两个人好像空有一腔热血什么都做不了只会添麻烦罢了。吃过饭,她们便回房间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寒雨道别时看他的眼神充满兴奋的意味。文瀛依旧还端着茶杯的手不知为何不由得抖了一抖。
既然知道晚上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回到房间以后没有更衣休息,而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闭目养神。谁知天才黑了不久,只见靠着走廊的窗上拂过一个影子,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寒雨先走了进来,她们居然穿着白天的装束,甚至还披着那两件鲜艳的红色披风。文瀛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这样不行。这和白天不同。”
“姐姐,你看,”竺语却仿佛没听到似的,直接去打开文瀛房间内侧的窗子。这道窗子其实只是装饰性的,只能向内打开,她拉了几下才拉开,窗外只有一道青白色的围墙,她向上望了一眼,将手按在那道围墙上,说道:“姐姐,墙太高了,而且墙上还有倒刺。”
文瀛没有作声,他是希望她们知难而退的,只等着她们放弃。谁知寒雨走来探头看了一看,费力伸出手去,又远远地轻轻叩了几下墙,笑了,“不用费这么大的事啦,墙不太厚,我们直接穿进去就好了。”
寒雨从衣服里拿出一个荷包,荷包里是几片干枯的菩提叶。她从里面挑出了一片,煞有介事地在树叶上划了几下,口中念念有词,然后用食指和中指拈着它伸向文瀛的额间。菩提叶悬浮在了他的眉心前,文瀛想伸手去拿,却被寒雨拦了下来。
“好了,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竺语说道,将窗子大开,一跃跳到了窗棂上,回身对寒雨说道:“姐姐,不麻烦了吧,我们还是直接穿墙而过吧。”
“说是这样说,一会儿还是要避开旁人。好,你走在前面吧,”寒雨回答道。竺语向下看了看,似乎是算了下高度,然后纵身一跃而下,在下面向他们挥手,示意他们跟上。
“得罪了,”文瀛说了一句,一只手揽着寒雨的腰,便也飞身而下,安稳落到了地面上。
“姐姐脸红了,”竺语抱着胸隔着几尺的距离站着看着他们,嬉笑地说道,寒雨嗔怪地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别出声。
“怎么进去?”文瀛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用手指轻轻敲打了几下墙壁。这叩击声短促而沉闷,他侧身去听了一听,说道:“这墙比平常墙厚,恐怕不是中空的,还是得跳过去。”
“不用那么麻烦,”寒雨笑着说道,将手按在了院墙上,砖石构成的墙壁却仿佛一瞬间变成了水,从她手心以下的地方慢慢波荡开来,像是一瞬间就变柔软了。文瀛震惊地看着她,蹙眉问道:“这是什么?这是……法术?”
“可以这么说吧,”寒雨微微一笑,“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如果真的遇上了什么不好的事,还是要靠你们两个人啊。”说完,她走向了那道仿佛被融化了的墙壁,一瞬间就消失了,竺语向他笑了笑,也紧紧跟了上去,文瀛只好跟着走了进去。虽说他应该是走到了墙里,身边却并感觉不到有什么阻隔,只是有点冷。正想着,他竟然就那么直直穿了过去,眼前是一片落雪的小花园,他们此时正站在一片灌木丛外,远处模糊有一片灯光。
“啧啧,这里收拾的不错啊,”竺语敲了敲手边的一株梅花,一片片残雪纷纷掉到了她的头上。她叹了口气,抖了抖斗篷上的雪块,向前走了几步。
“快上石子路,”文瀛压低了声音说道,“这里有雪,会有脚印。”
寒雨听闻,赶紧低头看了一眼,果然雪地上满是三人凌乱的脚印,于是第一个走到了花园的小径上。竺语和文瀛也跟了上来,三人一起在石子路上抖雪。其实他们都不认得那个关着景子鸢的地方到底在哪里,只好走到湖边,顺着湖边的栏杆慢慢地找。虽然泉家是钟鸣鼎食之家,但是现在只有二房的家长身居要职,反而是长房家里没什么戒备,大概只像平常富贵人家一样派了一些老妈子巡夜,只能远远听到有人打更,间或能看到有一盏灯笼的影子从远处飘过。
“在那里,”文瀛指着湖心中一个微微透出光亮的水阁。水阁离他们不是很远,初春的夜晚还是有些寒冷的,一层薄薄的水汽氤氲在水面上,将阁中的灯火扭曲成一团团光雾。
“为什么会是那里?”寒雨不解地问。
“香味,”文瀛说道,“是迷香。”
“走,快去看看,”竺语连忙拉着寒雨向那里走。三人走近之后,躲在假山后面看,果然那里有点不一样,水阁前至少围了十几个健壮的女人,看起来倒真的像是她们在看守着里面的人。文瀛示意她们不要动,只一个人凑近了一点。
“我们家小爷怎么还不来,我还想早点回去呢,”他隐隐听到一个人抱怨着。
“就是,大晚上的都要冻死我了,早知道是这差事,我就不来了,”另一个回答道。
他又悄悄回到了二人之间,说道:“快动手,泉汲没回来。”
寒雨点点头,竺语似乎有点扫兴,恹恹地挥了挥手。为了不惊动太多的人,竺语向着水阁前洒了一大把粉末。文瀛闻着香味和刚才的不太一样,猜大概那是另一种迷香,看寒雨和竺语一起蒙上了面纱,自己也从怀中抽出一条手帕沾了雪水蒙在面前。果然不过多时,门前便歪倒了一片。等了一会儿,他才带着她们走了进去。水阁里装饰华丽,铺着从异域送来的绘满了火纹的羊毛地毯,红绡垂地,镀金的烛台上插着龙凤纹样的蜡烛,一副成亲的模样。听到有人,屋里有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看到是他们,吓得面如土色,正要叫人,却被竺语一把抓住,顺手掏出来一块不知道是什么的布子塞在了她嘴里,不由分说把人绑在了椅子上。
文瀛不禁有点汗颜,她顺手的样子看起来已经绑过不少人了。那个小丫头还是在椅子上挣扎个不停,眼睛一直向里屋瞟,寒雨笑了笑,径直走进去,掀开了床帘。
“竺儿,景子鸢在这里,”寒雨说道。竺语嘴里叼着一把刀子,正系好最后一个扣结,听她说了,吓唬了小丫头一番,连忙来看。果然,景子鸢就躺在里面,双眼紧闭,不像是睡着,却像是已经死了。寒雨向她鼻尖前探了一探,笑着说道:“没事,活着呢。”
“那快走,”文瀛说道,“不要惊动旁人。”
“你来背她啊,”竺语笑盈盈地说道:“不然呢,估计她一时半会儿根本醒不来。”
文瀛瞟了她一眼:“你背。”
“凭什么啊!”竺语几乎是喊了出来,寒雨连忙叫她小声。
“她是姑娘,我背不妥,”文瀛说着,示意道:“快,快走。”
寒雨看了看他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吧,竺儿,那就辛苦你了。”
“我背不动,叫他来,”竺语赌气般看着姐姐。
“乖,别闹了,她才十四五岁,有什么重的。今天要是让文瀛来了,这小姑娘以后可怎么做人,还不得嫁给他啊,”寒雨软语相劝,“好啦,回去自有你的好处。”
竺语幽怨地看了姐姐一眼,只好将一动不动的景子鸢拖了起来,将自己的披风给她披着,把她背在了身上。寒雨依旧是给景子鸢也贴了一片干枯的菩提叶,出门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阻碍,三个人迅速地穿过了花园,来到了之前的墙边。他们穿过了院墙,几人又费了点力气才把景子鸢抱回了二楼的房间。一进房间,寒雨连忙将她塞进棉被里,竺语则气喘吁吁地坐在桌边喝茶。文瀛也坐在了桌子边,不过他打开了窗子,似乎在探听墙对面的动静。
“他们发现了,”文瀛说道,“明天走,现在出城必要被发现。”
“也未必,”竺语喝着茶,说道:“你别忘了,景子鸢本来就是帝都人,如果真的有人救了她,最有可能的也是被这里的人救的,而且应该先送她回家才对。”
“她可是被自己姐姐自己卖掉的,救她的人,怎么可能是自己人呢?”寒雨摇头。
“难道带她回去?”文瀛不解地问道:“怎么处置?”
“卖了呗,”竺语嬉笑着说道,“要是卖到七七坊,我猜能卖八千两。”
“你胡说什么?就算我们敢卖,谁敢收她,”寒雨刚安置好景子鸢,提着油灯走过来,也坐了下来,说道:“肯定是带回月宛城,先跟着我们避避风头。”
“这倒好,三个人进来,四个人出去,下面的人不起疑心才怪呢,”竺语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嘟哝着说道,“带回去住哪儿啊。”
“跟我住,这次不麻烦你了,成不?”寒雨安慰道:“看来今晚是睡不成了,不如听听对面,到底有什么声音。”
一时景子鸢那边有了动静,寒雨赶紧去看,却发现她只是梦中呓语,只好叹了口气,又坐回到他们身边。三个人都不说话了,守着一盏孤灯,一起静静听着墙对面的声音。隔着院墙,高墙上方隐约透出点朦朦胧胧的火光,像是他们的人已经找到院墙这里了。“寒雨,我们两个到我屋子离,竺语,你和她在这边,”文瀛飞快说道:“脚印被发现了,他们肯定会追到这里。让景子鸢穿寒雨的衣服,也许可行。”
“你当他们傻啊,景子鸢这奇怪的头发绝对一眼就能认出来,”竺语依旧悠闲地倒着茶,只是目光一直注视着窗外的墙壁。
寒雨低头想了一会儿,才说道:“看来,真的不好办了。实在是太久没做过这类事了,今天地确是我们唐突了。竺儿,要不还是穿墙逃客栈吧。”
“姐姐,不如你和文瀛带上景子鸢走,从后墙穿出去,然后你们去驿站偷两匹马。快点,这就上路,要是他们看到没人,肯定回向城外找的,不如我在这里等着他们,”竺语将那把冰剑抽了出来,放在膝上,“我一个人应付得来。”
文瀛看了她一眼,“虽说不过是虾兵蟹将,可你行吗?”
竺语笑着说:“没什么,你们放心走。”
“可是,可是,”寒雨神色一时有些凝重,“我们说好的……”
“没事,我能做到的,”竺语笑了笑,听着城墙外面越来越喧闹的人声,微笑着说道:“没关系的,你们还是快点走吧。再晚,就要被人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