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玄冥,给我唱首歌吧。神死去的时候,你们会唱什么?”在孤绝无人的环境中,共工泓开始不断地自言自语。没有方向地前行,身后留不下脚印,面前疆域无垠,共工泓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一个游荡的孤魂。想要在绝望中了结性命,似乎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右手曾奋力地扼住脖子,但除了留下深陷的掐痕外,什么都没发生。“在这里,痛苦是被埋葬了的。”
“玄冥穆穆,河水汤汤。嗟我共工兮,道阻且长。”苍凉悲慨的共工氏祭歌拖着尾音,呼啸在风中。即便是这风,面朝着哪个方向走,都感觉是迎面扑来的,在这里并不存在“方向”,或者说,每一步前行都是一个“方向”。“玄冥,我觉得人在这里会慢慢地变成神,因为我已经开始思考不是问题的问题了。你看,我说了‘不是问题的问题’,这会是什么问题?”共工泓停下歌声,却没有停下脚步,远方和现在没有什么不同,这是不是意味着根本不存在“远方”?“我找的不周山根本不在远方?”
“我们都是在水神殿唱这首歌的,水神殿,我们……”共工泓步伐不乱,却感到从雪域一步踏进了共工氏的水神殿中。说是殿宇,也不过是间稍具规模的茅草屋而已,比不得轩辕氏居住的松木王宫那般清雅精致。无人知晓玄冥的样貌,所以屋内草席上只供奉了一块木制神牌,置于盛满清水的大陶缸中。每逢河水初涨之时,共工泓都会依照祖制,率领民众祭拜水神,祈求风调雨顺,无旱涝之灾。共工泓看到了赤发的民众虔诚下拜的背影,这恍如隔世的鲜艳红色让他陡然激动起来。他奋力从人群中挤过,搜寻着前排熟悉的身影,却怎么也到不了前面。这小小的茅草屋内像是塞满了全部族人。共工泓焦急地寻找,差点撞在了别人身上,定睛细看,居然是五弟共工浑!他打着赤膊,头发依然胡乱地披在肩上,用低沉的嗓音念叨着祭歌,成为了这和声中厚实的背景。
“浑……浑!你还活着!你看着我,我来了!你看着我!”共工泓费力地蹲下身,抓住浑的肩膀,用力地摇晃。但奇怪的是,浑好像丝毫没有感觉到身旁多了一个人,他和歌的气息都没有发生变化。泓觉得十分不可思议,浑的面目那么清晰,声音那么真实,怎么会看不到我?为什么会看不到我?泓欲起身看清楚殿内的状况,却被身后的人撞得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他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回头张望,发现身后的人竟然是共工沥!“沥!沥!是我啊!你也在,太好了!”泓跪着,紧紧抓住沥的衣袖,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悲伤,眼里竟泛起泪光。但泓的声声呼唤对沥来说并不比风声更沉重,他的发髻在河风中纹丝不乱,脸上的表情庄严肃穆。泓不敢相信这一切,他不断地寻找,不停地摔倒,不住地呐喊,身边的所有人都无动于衷。泪水、汗水、血水交错在脸上,双腿跛行,衣衫残破,泓依然疯狂又麻木地向前走着,找着,他已弄不清为什么要走,记不得要找什么,只有耳边的祭歌提醒着他还活着。
突然有一只大手搭在了他的右肩上,泓茫然地停下脚步,他慢慢侧头回看,觉得这只手十分熟悉。顺着这只手向上看去,衣袖上有共工王室的水波纹族徽,脖颈上悬挂着双龙璜玉佩。“这……这是……”一阵恐惧感攫住了共工泓,将他疲累的身躯拽得挺直。泓缓缓抬头,注视着眼前代替自己位置的人。威风凛凛的王冠下飘洒着俊逸的红发,年轻健硕的身体将王服穿得英武不凡。无论从身形还是气质来看,这个人都是过去的共工泓无疑,只是他没有脸!
泓震惊得说不出话,但目光却无法从那张没有脸的脸上移开。头发、脖子的位置都暗示了脸的存在,但那片区域却能看清脖颈后翩飞的发丝,透进午后缕缕阳光。泓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难,如果这个人不是自己,那他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如果这个人就是自己,那么我又是谁?
没有脸的“共工泓”并没有给已经快要窒息的泓太多的思考时间,他抽出腰间的佩剑,向自己的“脸”刺了一剑。这个动作如此的轻松自然,不比耳畔的歌声更激烈而充溢感情,泓却痛苦地跪下身去。
泓的右颊绽开了剑的伤痕,从嘴角一直盛开到耳际。如果说身边的一切都是虚假的,那为什么我的痛苦这么真实?脸被撕开的痛楚蔓延到全身,但又集中在破裂的那一点上,手想要掩上那肆无忌惮的创口,却又想用力扯拽掉这歇斯底里的胀痛。没有脸的“共工泓”看不见脚下的人疯狂的挣扎,他又抬起手中的剑,这一次,剑直直地向“脸”的中央插进去。
“不……不要!”泓的手既想拦阻无脸人戕害自己的动作,又难舍脸上的剧痛。到头来,只是做出了无谓的抖动。眼看着那把剑没入了无脸人的面目中,泓感到自己的口鼻被强力压迫着向内陷去,血像湖水一样漫过面颊,眼前一片漆黑,双手双脚却还在做着最后的顽抗。
“扑咚”一声,泓被浪拍打回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