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试的钟声敲响。
考场有千余位考生,但安静得连呼吸声都那般清晰。
他们眼睛都愣愣地盯着自己案上的那张白纸,毛笔墨砚书院依然备齐,但久久没有人动笔。
翰林院立院数千年,初试的内容虽然尽皆不同,但万变不离其宗,无非是考验学生的文才识广,从天文地理到权术兵法,从修行道术到农活工务无所不考,所以,每次初试的试卷都是极厚,厚度足以令很一部分人还未开始就已经绝望!
但,这次只有一张纸,一张白纸!
考生们开始左右观望,只是彼此都是一脸茫然。
“魂川,天下人皆知,此番便以之为题,诸位各施己能,将所知、所猜、所悟写诸纸上,初试魁首可入本院。”
苍老的声音从悠远处传来,低而沉,但清晰,闻言场中所有人尽皆肃然起敬。
这是翰林院的院长,中州五圣之一,朱康!
牧宇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解,魂川一向只有传说,虽千万人追寻,但对其所知,几近于无,此次竟然用于入院初试?
道主张之陵,魂川之名便是他所起,他于血狼吞日之时心魂神游,遨游九天,在天破之痕窥见一川,静淌无波,阴寒至极,川流之中,无数魂体浮沉,可只一瞬,此川消弭,纵使道主百般探寻再不得见。
天道观圣典记有道主当年所言,“人死则魂游,天道之下,终将泯灭,若魂归斯川,则可永存,再觅轮回,方得永生!故吾称之为魂川!”
觅得魂川,则长生可期,这是道主的论断!
这便是众所周知的,也是关于魂川仅有所知的,就算博识天下书卷,也再没有魂川其他的讯息!
这样的考卷,便是强人所难!
场中之人多数紧皱着眉头,无从下笔,知之不多,谈何所悟?妄敢胡猜?
翰林院监考的老师也是神色各异,有惊诧,有不解,有苦恼的,他们不约而同地聚到了考场的偏角。
“院长为何要出这样的题?”
“难道跟前几天天璇星争位有关?”
“天璇之事,星宫已经澄清那只是观星使的错误记录,那只是一个刚入星宫的小孩,天璇天枢易位这等大事怎么可能只有他一个人看到?”
“怕是这个初试没谁能做出来!”
......
监考的老师闲聊得不亦乐乎,而身为主考官的赵开阳两边眉头都快挤到一起了。
在开考前不到半个时辰,院长用一张白纸换下了自己准备了很久的试卷,外面的几个达官贵人自己如何交代?
卖出去的题目已经变得一文不值,其他人倒也罢了,有一个,他是如何都得罪不起!
赵开阳左顾右盼,千余名考生,动笔的不过十人,这十人他多少有所耳闻,都是中州有名的才子,他的眼神在他们之间巡游,突然眼睛一亮!
毕文渠!
他认识毕文渠,在中州十二大才子中排名第八,没想到他也来考翰林院!
顿时,他心里有了打算,毕文渠出身卑微,虽是有名的才子,不过在仕途上那是一路坎坷,最好也不过当过数月县令。
他走了过去,见毕文渠已经洋洋洒洒写了大半张纸,虽魂川仅有道主一言佐证,但毕文渠实有大才,他由天理道义谈起,又循以星象卜术,写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
赵开阳非常满意!
“我需要你的卷子!”
传音入耳,毕文渠疑惑地抬起头,便看到赵开阳正带着笑意看着自己。
“你是成名已久的大才子,要进翰林院大可不必考核,所以,我想让你把你的卷子署上别人的名字,事后自有重酬!我也欠你一个大人请!”
赵开阳自信自己的分量,身为翰林院的副院长,中州的大学士,一个乡下来的举人,名声再大又能如何?想在京都立足,这是他赐予的大好机遇!
毕文渠僵住了脸,他不可思议翰林院的副院长会说出这样的话,而后是怒火冲顶,这是对圣人无上的侮辱!
他拍案而起,大声呵斥:“蛇鼠苟且之事,我不奉陪!”
如平地起的一个惊雷,场上千余人全数聚焦过来,赵开阳老脸通红,抖着手指了指毕文渠,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毕文渠,这考场上呵斥主考官,活腻了吧?
毕文渠也是傻了眼,冲动是魔鬼,再是愤慨也不该这样做,把主考官得罪彻底了不说,这般扰乱考场秩序,赵开阳不让他过,都有充足的理由!
再看场中竟有一人对自己竖起了拇指,定眼认来,原是门口那个叫牧宇的家伙!
之前他见牧宇被领进翰林院,便笃定牧宇是走后门的无耻之徒,又联想到赵开阳刚才的话,遂坚定赵开阳找上自己便是为了这个家伙!
胸口中刚歇了些的怒火又熊熊燃起,他指着牧宇,“这人作弊!”
唰!
所有人将视线从毕文渠身上移到了牧宇那边,大多人反正也不知道题如何做,不如看个热闹。
牧宇咬着笔杆的动作僵硬在半空,眨了眨眼睛,耸了耸肩,苦笑道:“我可什么都没干,咋惹到我身上来了?”
“考场秩序,不可胡闹!”
朱康的声音再一次传来,“是非公道,老夫看着,时间已经过去大半,若是提了白卷,从此不可入我翰林院!”
所有人不敢再拖延,会与不会,绞尽脑汁也要写上一些!
毕文渠脸色变了变,他自认为牧宇是走后门,没料到院长竟也是帮着他!他按捺着满腔的愤慨,恶狠狠地剐了一眼牧宇,终究还是乖乖地坐了下去!
牧宇可不知道毕文渠的这么些莫名其妙的想法,虽然被针对的很不爽,不过本就是素不相识的人,回头便谁也不认识谁,何必在乎?
他眯着眼睛,不知神游到了何处,半响过后,咧嘴笑得有些得意,提笔在白纸上龙飞凤舞写起来,不过几息,便收了笔。
吹了吹干纸上的墨汁,他提着试卷,朝端坐在高台上的赵开阳走去。
不少人抬头看他,有些惊讶,但大多都认为,他不过是放弃了这场初试,毕竟时间还剩下一半,用心的人不会这般鲁莽。
他路过毕文渠旁边,毕文渠也抬头瞥了一眼,随后一脸的鄙夷!
“你要交卷?”
赵开阳有些怀疑,“时间还有很多。”
牧宇点了点头,“心中有所悟,便写下来,再等上些时间,也无差别。”
赵开阳瞥了一眼,见卷上不过寥寥几句,不由冷笑,不会便是不会,竟还说得一板一眼,“就这么一点东西,你确定要提上?”
牧宇耸了耸肩,无奈道:“我就是这般想的,也便这般写了,这般写了,那也只能这般交了,哪有确不确定之说?”
赵开阳顿时不喜,刚才被毕文渠那般,他的气到现在还没顺下来,这家伙,自己不过好心问了句,竟敢顶嘴!
他冷嗤一声,“我倒是要看看你如何写来!”
接过卷子,寥寥几句看完,赵开阳的脸色异常不善,怒色满容,一把将卷子揉团,砸向牧宇,怒斥道:“胡言乱语,歪理邪说!滚!”
所有人唰地又看了过来,牧宇再一次成了焦点。
牧宇抓住了成了纸团的卷子,神色淡然,又将卷子摊开,整平,折叠,收好,后很认真地对赵开阳说道:“这是檀木做的纸,用来砸人,不妥。”
赵开阳哼了一声,“纸是我翰林院的纸,我愿意如何便如何!”
牧宇沉默,然后伸手进自己的怀中,摸出一大锭银子,掂了掂,然后一用力砸向了赵开阳,冷不防,赵开阳额头直接给砸出了一个血印!
考场一片冷吸声!
方才毕文渠呵斥赵开阳,已然是作死,这家伙竟是一言不合就动手!
赵开阳晃了晃脑瓜,这被砸得有点头晕,忿气顿时从腔中涌出,恨不得上去撕了牧宇,但毕竟自己是有身份的人,何况还是这考场的主考官,如何能在这里斗殴?
他手指着牧宇,冷冷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牧宇摇了摇头,回道:“不想做什么,只是银子是我牧宇的银子,我愿意如何变如何!”
赵开阳呵斥:“我身为主考官,你那番叛道离经的卷子,我便是不接受,你是不服?”
牧宇点了点头,笑道:“你说得对,我是不服!”
“不服?”
赵开阳一拍案子,“苍穹为牢,魂川为囚,魂川为牢,人魂为囚,魂川若现,天道崩殂!你这写的是什么东西?”
牧宇淡淡回道:“院长之言,所知、所悟、所猜写诸纸上,我便是这般想,便这般写,如何不妥?”
“苍穹为牢,魂川为囚?”
赵开阳冷笑,“你倒是说将出来,这是如何道理?”
牧宇回道:“圣典所载,道主于天破之痕见魂川,世人皆知,天破之痕那是血狼吞日,蒙蔽天道,用其戾气破天所致,如何不能是魂川被囚,血狼营救之说?”
“无稽之谈!”
赵开阳讥笑,“你当自己强于道主?道主都不认为的东西,它如何是对?”
牧宇笑了笑,反问道:“圣典共有十二册,每册又有十二章,你倒是在哪一册哪一章看到道主说过他不认同?”
赵开阳有些哑口,沉了一下,道:“道主未曾说,但曾言魂川为永生之地,若其为天道所囚,天道之下如何永生?”
牧宇道:“我所说苍穹为牢,何时说过天道囚了魂川?圣典第二册,第五章有记载道主曾经说过,天地为不可知力,不同于天道,天道不过为神人之言。”
赵开阳道:“道主所言魂归斯川,则可永存,再觅轮回,方得永生!你却说魂川为牢,人魂为囚!这你如何辩解?”
牧宇道:“道主见魂川于万年之前,若人魂得以轮回,这万年间为何不见一例!”
赵开阳讥笑道:“真有轮回,你如何能知?”
牧宇指了指天,道:“我可不知,你也可不知,但他不可能不知,轮回有违天道,若有人魂得以轮回,必将承天劫之难,天劫动静浩大,不可能无人知晓,既然有人知晓,便会记录一些,但据我说知,天下书籍无任何记录,若有,你可以提出来。”
赵开阳沉默了,他一时间无法反驳,但这并不代表他认同牧宇,论将这言论诉诸天下,天下人也同样会嗤之以鼻,若是天道观的人听去,必然勃然大怒!
他哼了一声,道:“邪说只有歪理佐证,但你说千道百,魂川若现,天道崩殂这样危言耸听,又是要作甚?”
牧宇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又能作甚?这不过是一次考试,魂川被囚,天道都奈何不了他,若是他出来了,那如何得了?”
赵开阳大笑几声,道:“无知小徒就妄敢乱说,你试问在场的所有人,可有一人赞同你说的?!”
说完,他朝场下喊话,“此子所言,你们可有人赞同?”
场下纷纷摇头,赵开阳非常满意,牧宇虽然淡然,但还是有些失落,只在这时,一个人站了起来!
赵开阳很愤怒,牧宇很惊讶!
站立起来的,竟是毕文渠!
赵开阳非常不爽,心想这货是故意跟自己过不去,喝道:“你是赞同这番邪说?”
毕文渠摇了摇头,回道:“不,我还是相信道主之言。”
赵开阳不解,“那你站起来干嘛?”
毕文渠道:“我想问问,他自己坚信自己所说的么?”
牧宇报之一笑,摇了摇头,道:“不,道主是唯一见过魂川的,他说的我信,但世人将魂川想得太美好了,倘若那是炼狱呢?”
毕文渠点了点头,然后鞠了一躬,道:“很抱歉!”
然后拿去卷子,走向高台,递给赵开阳,“送你了,你想写谁的名字,自己补上!”
牧宇在旁边听得恍然大悟道:“原来他找你代考,难怪你刚才发那么大的脾气!”
他的声音大得很是故意!
场中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包括监考的同僚,甚至是院长!
赵开阳顿时恼羞成怒,将牧宇与毕文渠轰出了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