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从不知道乡里人起得都很早，当我的睡意还没有消散完时，就听见了大门隐乎的吱呀声。
这吱呀声倒将睡意微存，行将醒来的我从被窝里给拉了出来。只记得昨夜睡得香甜，大约是睡了热炕的缘故。
我还未穿戴好，就听见门外院子里，扫帚扫地的声音簌簌作响。
伴随着又一次房门的吱呀声，我瞧见已坐在院角梧桐树下的石凳上的老人。
见了我，他点头打了招呼，眼角流出真诚而自然的笑意，我也这样回敬了他。
我问他：“您一向都起这么早吗？”
只听得他不紧不慢道：“不早，天都亮了。”
我学着这里大多数人的举动，将两手筒进衣袖里，带点儿疑惑问到：“可还没见到太阳，怎么不多睡会儿？”
他从石凳上起来，拄着拐杖一边走向大门一边慢悠悠说到：“乡里人都起得很早啊!”
我想是有什么农活要这么早干吧，但想不出来老人有什么事要忙。
“好的风景比人们起得要早啊！”留下这一句感叹，他扬长出门而去。什么样的风景会让老人这样馋恋。我想来无什可做，便随着老人出去散步。可当我走出大门外后，老人的身影已经消失。
果然，好的风景比人起得要早。这样的美景，用晶莹剔透也只能形容门外小松树上的刺针。
我缓慢行走，不是心中闲散，而是它拉住了我的脚步，又拉住了我的心绪。
它，美好的风景，美好的清晨！
槐树掉下的叶子被土地冻住，如同千年的琥珀石。我在长满苣荬菜的小路上游荡，游荡着我心中的畅想。
没有色彩的自然，却和春天同样夺目。
冰草杂乱长在墙角，路边的野菊也如同被抹上了淡淡的愁容，个个低头浅唱着各自忧郁的歌。
还有这树或那树，叶面是被银纱罩住的，像是新娘穿上了婚纱，在飘渺而又凄寒的秋日清晨里舞蹈。泥土在水雾中荡漾，不是飘向远方，是把结晶的土地染上凄凉。
雾凇沆荡，满眼是晶莹的宫墙。我不忍心去破坏这梦幻般的宫墙，只因里面有一座银色的宫房，房里住着一个惆怅的情郎。
我所看到的世界不是红毯铺成的奢华，不是雕刻刀下的僵硬且没有感情的轮廓线条，也不是精美衣裙下掩藏的勾心斗角，更不是喧闹嘈杂舞会上的满厢客套。而是蜘蛛编织过往，虫草或把树叶当新家，或做忠诚的祷告；是白雾朦胧，寂静的早晨露珠缠绕；是眼里只有和谐安静，一两个人的身影在浓雾里渐行渐远；是草野阒然，今早的空气里还藏着昨夜的芳香。是自然乐意分享，把一切美好给了我们，只是我们钟情独享，把美好藏在心里不愿与别人分享。
抚摸上去，冰冰凉凉。我想我若有一条这样的项链，那我一定会拥有世上最美丽的外表。若秋日可以造出这样的奇幻，还有什么可以代替秋日。万物都爱美，不然怎会造出这美丽的世界？
没有人愿意在这样寒冷的早晨一个人欣赏这么凄凉的景色，大多数人更愿意在火炉旁聊着家常。但凄凉总有凄凉的美好，一个人走在有些僵硬又有些潮湿的小路上，感觉时间过得很慢，慢到这一秒还能感觉到上一秒的逝去。
我在薄雾浓云里思考，思考那留着馨香的过往。
原来清晨，是你写给我的歌；原来东方那一抹淡淡的红晕，是你睡乏的眼。
许多年后我还想着这样的风景，它留给了我太多幻想和思考，尤其是让我知道：喜怒哀乐是世间所有生物都有的，请当叶儿想要坠落时，别硬是让它带上绿色。
我在外面坐了很久，冻了很久，可我依旧恋恋不舍，因为自然与我同悲同喜！
我轻轻地闭上眼，将所有我看到的风景印刻在脑海里，如果有一天我想起了，他会陪着我，度过我的余生。我不愿叫“它”，于是“它”变成了我的好朋友，“她”！
还有那首我再送给她的词：
醉莫问，醒也迷茫。人生坎坷，参不透世道总无常。抹去春华，大地几多沧桑？观望烟柳，上也窈窕下也窈窕。
死莫问，生亦难为。岁月漫长，道不尽往事多悲伤。除却秋风，苍天谁来问老？回转雾处，前也思量后也思量。
（二）
我在林间行走的时候，神思随着向往飘到了另外一处。
那是一片柔软的草地，有一条泛着水晶波纹的溪流。它蜿蜒地盘旋，从远处的林子里盘旋到更远处的天边。我见到在溪流的两岸有青色的鹅卵石，有不知名的野花，还有阳光溅起的彩虹桥。
我在那里静静欣赏着，一群群的牛羊，还有一群麋鹿。
他们时而奔跑，时而停驻。我想象不出他们的笑容是什么样子，但仅这画面就让我羡慕不已。
上苍真有些偏心，它给了人类这么多表情，却只给了动物一种表情。但还好，动物也会哭泣。看不出表情，听不到话语。他们，大概是在用心灵沟通吧！
我坐在草地上，看了那些麋鹿牛羊很久。久到我快忘了我自己。我想我和他们一样，都那么……快乐。
神思之外的我身处何地，我早已不去计较。只知道这一片幻想中，我是那么自由。大概，也只有在幻想中，我才是那么自由。
这自由的空间里，这自由的动物，是自然的精灵。我希望这一刻属于我，我也属于这一刻。
天与地能对望多久，我就能观望他们多久。幻想里的幻想里，我变成麋鹿在奔跑。我清醒地看到，远处的那片天地，是属于我的风景。
不久，有一个缥缈的声音传来。从空谷以外，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传来。
传到溪流边时，我的耳朵分辨出它的语言，他说：“我的孩子，被幻想束缚着，你永远都不是自由的。”
我想这里这样美好，却就像手中的细沙，我只能看着它们一粒一粒从我手里挣脱。我多想珍惜，但越珍惜，越觉得自己失去的太多。
我对未来的憧憬，转眼变成虚妄，转眼又变成残梦。
这个残梦外的世界，一丝丝的阳光透过叶子间的缝隙，透过翠绿的，晶莹剔透的薄宝石，像一粒粒珍珠，散过的地方，便是永恒与温暖。这珍珠是肉眼看不到的，只能用心感受，用大脑想象。
转过身去，发现小男孩儿正兴冲冲地向我跑来，一边挥手一边喊到：“阿姐，等我!”
我怔怔地看着他，这个小家伙！他是怎么找到我的？
只见他跑过来抓着我的胳膊，气喘吁吁道：“阿姐，阿娘让我们到镇上买些盐回来。”
我说：“好，我们一起去吧。”他点头答应。
我记得从镇上回来时，发生了一件让我很感动的事，那是小家伙送给我的礼物。
他说：“如果我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姐姐就好了。”
我问他：“我这样的姐姐是什么样的姐姐？”
他说：“会读书认字，会讲故事，会照顾我。”
我感觉心一下子跳得好快，手也不住地发抖，心里很难受，有种想哭的感觉，可当眼泪刚挤到眼角时，我又觉得很温暖。
但像我这种人在这种时候只能说出一些没出息的话，“可惜，我并没有像你一样的弟弟。”我顿了顿，补充道“也没有想你一样的孩子。”
谁知他笑着问到：“像我一样的弟弟是什么样的弟弟，像我一样的孩子又是什么样的孩子？”
我被这个小傻瓜的问题问得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蹲下身来告诉他：“都是勇敢勤劳，会怜惜人。”
我把小家伙夸的很到位，看他如此自豪的表情，我忍不住问他：“那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弟弟？亲弟弟。”
他瞪着两个圆溜溜的小眼睛问我：“没有血缘关系也可以做亲弟弟？”
我笑着对他说：“只要想，没什么不可以的。”
于是我们答应了做对方的亲人，他是我的亲弟弟，我是他的亲姐姐，但这也成了我们俩的小秘密。
当我真真切切明白我心底的秘密时，我意识到了，一个人如果太了解自己，那才是对自己伤害的最深。
对我来说，那是一颗炸弹。任何人都可以做我的弟弟，就像我可以做任何人的姐姐一样，只要那人把我当姐姐，只要他对我好，只要……我还有心为他。
哎，我的心，在被谁操控着？
（三）
我从来都不明白老人为什么要在院子里种这么多花，一直以为是喜欢的缘故，可当我问他时，他却反问说：“你认为喜欢是什么？”
我回答说：“就像您这样下雨天讲他们搬进屋，怕被雨打坏了，晴天又将他们搬出来，让它们好好吸收阳光。”
老人却嘴一撅，直言道：“那就是喜欢喽！”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掩饰我刚才那愚蠢的问题与愚蠢的回答。
“不一样的，我对它们的感情，是爱。”老人悠悠地说到。
我更疑惑地看着他，他之后给我说了很多话，便拄着拐杖出了院门。
春日午后的阳光十分温和，我时而坐在名叫“吾同”的梧桐树下思考问题，时而起来欣赏满院的花卉。
记得那时惊叹于老人对生活独到的领悟，但现在想起，更多的是感动与感恩。
白须垢面的老人，是我梦里的智者。
智者说：“如果你喜欢一朵花，你会把它摘下来，据为己有。可如果你爱一朵花，你会给它施肥、浇水，把它挪来挪去，以期待它长得更好。”
智者又十分感叹地说：“是的，我爱这些花，我爱这姹紫嫣红的美。”
那满院子的花草，小小的花儿举着喇叭向着蓝天微笑，阳光撒在每一束花和每一株草上。花朵或许少了像牡丹、勺药的艳丽，但绝不缺少像六月雪、勿忘我一样的小巧玲珑。
老人离去时，一片梧桐叶不知怎么掉了下来，还伴随着他的那句话，花是大自然的精灵，它们会告诉你跟多秘密。
我想，之前只对花停留在喜欢层次的我，如今可得重新审视一下这些大自然的精灵们了。
但谈到美丽时，老人笑了，他说：“只是因为美丽就说不过去，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比花更美的事物。我喜欢花是因为无论何时它们都是微笑着的。有的人在死亡之前就开始沮丧，有的人遇到半点挫折就开始沮丧，有的人甚至一生都在沮丧。看是看看它们，直到被人摘下，身体落在地上时它们都在微笑。”
老人又拍了拍我的胳膊说：“任何一株草都不会自行弯折，任何一片树叶在飘落时都会起舞。如果你甘心死亡，你会甘心以前那样活着吗？”我摇了摇头，我怎么会甘心。
说着，老人抚摸这些花朵，他的动作都十分温柔又小心翼翼的，似乎是怕伤了这些宝贵的花，又似乎是怕伤了它们的笑容。
我的耳边响起了许久以前我对芫实说的话，便念叨：“我深信妖冶的花儿终会凋残，因为那鲜红的花瓣是燃烧的火焰。”
“我深信最稚嫩的小草也不会自己折腰，因为谦卑是热情生命的敌人。我深信身心绝望百般憔悴的你，微笑会是你最后的伙伴，最后的助友。”我再一次听到了“热情”这个词，这是我感动了好久。
老人，我心中的先知。
先知说：“孩子，我希望你会爱花。终有一日你会发现，你爱的不只是它们的美丽和我告诉你的微笑。”
“会有什么？”
带着一句意味深长的“像个孩子一样地去思考，不然你会想不通”，老人离开了我的视线。风吹得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清脆的铃铛声回荡在我的耳边，我默默念到：像个孩子一样思考。
又一天平静的过去了，这一天或许如镜子般的湖水没有泛起任何涟漪，但水中倒映的美却无法比拟。
以后的每一天，我学着慢慢放下心里的包袱，也慢慢合上书本。只要有花开，我都会在院子里欣赏它们，有时甚至学着向它们微笑。渐渐地，我明白了书籍会带给我内心的平静，而鲜花会带给我真正的喜悦。
直到好久后的某天，我起得甚早。那一天在清脆的鸡鸣声中来临了，晨曦又是一副寂静的画，陌上之花想必也为了那个等待的人绽放了。
这一天，我知道了：
先知用眼神提问，花儿用微笑回答。
当你爱上花儿，
他成为你的新娘或新郎
你送给你最真挚爱人的诗词
便是你纯洁的微笑
当你爱上花儿，
他成为你的心肺
你送给你最宝贵爱友的亲吻
便是你因欣喜而留下的眼泪
花儿需要你的微笑
花儿需要你的眼泪
因为花儿需要阳光
因为花儿需要雨水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后，先知问我：“孩子，问问你的心，对你来说花草是什么。”
“朋友、爱人。”
先知却说：“对我来说，是生活。”
如果有一天你种了一些花，就请给它们都起上名字，然后善待每一朵花，你就会发现，他们会长得越来越好。
受到老人的启发，我在集市上买了一些花种，然后将它们种在花盆里，摆放在院子里。等到花期时，只有六朵存活了下来。
我低头打量着它们，我知道，它们把情感都写在了姿态上：这朵花总是背对着太阳，花瓣有一些地方发黄枯萎了，就起名为“悲伤的我”；而这朵花开得倒好，就是总低垂着头，就取名为“忧郁的我”；这朵花的枝干太过弯曲，还没有打开花苞，就取名为“疑惑的我”；而这朵花不仅花颈笔直，且长势良好，就命名为“开心的我”；还有这朵花，虽然花颈过短，但花瓣却长得十分开，就取名为“满足的我”，最后这一朵，它的姿态让我看不出它的心思，就取名为“我”。
某日，我将乐观派的花放在墙角的阴影里，将悲观派的花放在院里阳光最充足的地方，只有那朵“我”，我是随着心情变换位置。不久发现，它们写在脸上的语言都变了：“开心的我”显得有些悲伤，“满足的我”显得有些忧郁，“忧郁的我”花瓣上长出许多斑点，“悲伤的我”花瓣只剩下了两三片儿，而“疑惑的我”是长开了花苞，但花颈依然弯曲，这也可能是遗传，但叶子却为何长得又小又黄？只有那朵“我”，它依旧开放着，我还是读不出它的姿态。
如果有一天你种了一些花，最后只开出了几朵，就请给那些死去的花也起上名字。然后善待每一朵活着的花，因为死去的花变成了活花的养料。
现在我给那些死去的花取名为“过去”，给那些活着的花取名为“当下”。然后善对“当下”，笑对“过去”。
此后有夜来香的夜晚，成了数星星才能睡着的夜晚。
我低下头抚摸其中一朵冲我微笑的花，阳光散在花瓣上，我似乎感受到了生命的力量，我向老人说出了我的看法。
“如果我能早点懂得行赏花的美，或许我也会早点懂得欣赏这个世界的美。早点懂得欣赏别人的美，也才会早点懂得欣赏生活的美。”
“孩子，你说的很对。懂得欣赏花的美，才会懂得欣赏世界的美；懂得欣赏人的美，才会懂得欣赏生活的美。但只要有所感悟，就并不晚。”
“爷爷!”
“嗯？”
“原来您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了。”
“你在责怪我没有告诉你？孩子，自然告诉你的道理只有慢慢体会才能明白。”
“我并没有责怪你，我很感谢你没有一早告诉我，能够靠自己体会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啊!”我突然想起一些事，便又对老人说：“我认识一个人也和您一样爱花，他的房子很小也很乱，可只有阳台是最整齐的，因为那里摆的都是花。”
老人问：“那你知道他最爱的是什么吗？”
“他说他最爱的是我。”
“你还这样觉得吗？”
“他爱的，也是生活吧，所以他会尽力保护它拥有的一切。”我想起当初阿清很乐意送我花种，他说每种花都有自己的语言。现在想起来，他一直在帮我，帮我学着爱生活。
当早上的太阳被乌云遮挡，露不出脸时，我会在心里淡淡微笑，因为生活，即使没有好的开始，也要有好的希望。
许多年后，我仰天自嘲：很少接触花草的我，居然也有离不开他们的时候。
这座院子里的每一株花草就像这里的小精灵，永远守护着这里。
（四）
“你为何总是这样忧郁？为何不让自己快乐一点？”老人突然问我。
“我也想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可是忧郁已经成为了我灵魂的一部分，他早已融入我的血液像恶魔一样折磨我，而有时却又像天使一样安慰我，让我想抛弃却又无法割舍。我想我这辈子注定逃不出这囚笼，但我渴望有人能理解我的挣扎，哪怕他只能在一旁为我难过。可能是上苍造我的时候遇到了什么瓶颈，于是把我造的这么多愁善感。”我回答。
“仔细想想，人的一生有两样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一个是生命，一个是感情。这感情包括一切情感。你为什么不让快乐的情感包裹自己的生命呢？”
“人们都说生命比什么都珍贵，可是看看我，我还活着，但却像失去了一切。更别提快乐的情感。”
“哎！”老人叹了口气，转过身去，他说：“你总是把已经拥有的当做负担，可你从未想过，你没有拥有的那些，才是你真正的负担。”
老人说的话似乎与我的问题没有多大关系，于是我告诉老人，他所讲的，我有些不太明白。
老人向我解释说：“生命是你所拥有的，你把它当做负担。那么什么才不是你的负担？你已经饱尝了痛苦，却不能理解它。其实每个人都拥有快乐，只是他们不知道，什么才是快乐，所以他们说自己不快乐。”
“你讲的，我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不明白。”
“忧郁是你所拥有的，快乐其实也是你所拥有的，千万不要把他们当做负担。”
后来有一日，我猛然想通了老人的话，于是我告诉他：“我现在拥有的就是我想要的，我知足了。在我的心垂死之际，上苍给我找了片宁静的地方让我对过去忏悔。还让我遇到你，解开我心里的结。”
“自己拥有的就是想要的，很少有人会有这种想法，大多数人都会想‘自己想要的不是自己已拥有的’。”
“如果我能早点明白这个问题，或许我早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就不会在为得不到的东西而烦恼。”我告诉老人，“是你让我明白了，上苍在惩罚任何人时总会留给他一点点悔过的机会，只是这需要你始终认为生活总有希望，哪怕真的到了绝望之境也绝不放弃。”
“你能明白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