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冷檀,或是孤高冷傲如她手中冷剑睥睨人间,或是慵懒冷静如她袖中白绫逍遥蛰伏,再生动不过是在逗弄明起折腾明峰的时候几分揶揄的笑意,亦或是在斗不过韩默声的毒舌挖苦时流露出几分气急败坏,翻个白眼。
何曾有过这番模样。
与从前的懒散截然不同的完美的装扮,像海天素日习惯的一样。
与从前的淡漠截然不同的哀伤的笑容,像记忆中的韩默声一样。
与从前的冷剑截然不同的痛极的刚强,像乌云下的冷剑峰一样。
海天就这么死了,像天上的太阳,忽然陨落了一样,秦微还没有反应过来,冷檀却已经完全的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和明起师叔的婚事忽然就这么办妥了,在头七的时候,还是在公主府,当然公主府有好几个院子。
满目飞雪中的一片飘红,好像记忆中从不存在的那一场盛开在雪夜里的大火,将一颗颗的痴心都焚化做了灰烬,偏生这一摊摊的灰烬,还活着,还保留着疼痛的余韵。
冷檀她,醉了一生的梦,那么快就醒了么?
她是不想醒的,却不得不清醒。
她的梦,为什么迟迟不能醒来?
不!她的梦,是不是也很快就会醒了?
梦醒了,时崆,是不是就真的没了?
不,不,时崆!
海天死了,没多少人知道,世人还在兴奋的谈论着他最后的出现是何等的天神般惊艳,顺带也会讨论一些守了活寡的萤觚公主,和死在浮屠岛的明王,顺便也会讨论一下浮屠岛和死在那里的人。
海天死了,崩断了秦微心中最后的他试图修好的弦,他真的,不知道他在旁人的心中是何等的重要。
海天死了,秦微便难以再如他活着的时候那样的专心,可以静下心来学习,可以潜下心来冥想,好像他最后的那六日才是一场梦境,一场醉梦中梦到的清醒。
秦微肆意得有些疯狂的思念时崆,却断了立刻去找浮屠岛的念头,那念头再执着,也抵不过是海天用性命将其斩断,所以,就断了。
断了罢,肆无忌惮的思念罢,留我一人在人世间享受着伤痛入骨,时崆,你还好吗?
昏沉沉似是梦境似是幻影,时崆的面容在眼前,睁开眼睛便是他,似乎他的影子长在了她的眼睛上,无论看什么,都是时崆的影子。连那天边的启明星,连那天边掀起的一丝缝隙,连第一缕晨曦。
秦微不知道她在这场婚宴上喝了多少酒,她只觉得酒每多喝一点,眼里刺目的红就能淡一点,眼里时崆的影子就能清晰一点。不知道有没有人拦她,反正是没拦得住。
秦微好想醉一场,醉一场,做一个梦,像冷檀的梦一样,把他们的亲也成了,她穿上那件最好看的嫁衣给他看,她做他的新娘,做他的娘子,做他孩子的母亲。或者做一个梦回到从前去,她不要若水九转了,不学神念了,她再也不为了练功和他分开了,她再也不让时崆给她去找水灵石了.......
可是,怎么就是醉不了啊!
冷檀还在她的面前舞剑,明起拿着厚实的披风担忧的站在一旁。不知道是不是冷檀的剑变化太大剑意太强,秦微竟有那么一下,眼前没了时崆的影子。
或许时崆在和她一起看剑吧。
秦微这些年隐隐约约只觉得师父,韩府主,和师尊之间有些什么,后来知道了,有些时候在混乱的记忆中还会浮现出韩默声沉寂的眸色,之前只觉得他心事重重,回想来才知道那是情根深重,呵,情根深种,情深不寿。
冷檀呢?秦微的记忆里并没有明显的冷檀的表现,但看这剑,秦微知道了。
没有那么深远的感情舞不出那么浓稠的爱意,没有那么压抑的感情舞不出那么卑微的缠绵,没有那么痛极的悲伤,舞不出这样空洞的绝望。
再如一旁的明起,秦微看得到他的苍凉,他报之一笑,好像在说能这样已经很好。
好么?一切都好。
秦微不知道自己的眼中流了多少泪水,两股浓烈的爱意与悲伤冲撞在一起,下了好大的一场雨。
冷檀舞了半夜的剑,身上穿的也还是那一件嫁衣。明起却早已换了衣裳,仿佛这一夜,不是他的洞房花烛。秦微忽然觉得师叔的身影是那么的无怨无悔。
冷檀收了剑,坐在了秦微的对面。明起将披风仔细的给她披好,又拿出一粒药,喂给她吃下。之后又拿绢子来擦秦微的泪,知道秦微素来不喜人触碰,与时崆定情之后更是谁都不亲近,举动便小心些,想着她这些日子精神格外恍惚的,也许不知道。
他是被秦微当做父亲的人,秦微忽的就扑进他怀里了,哇的哭了起来。她的念力经过海天的帮助已经身体已经适应了,只是还是太过庞大,不刻意控制的时候有些混乱。海天死后秦微便有些放任念力的不稳,好在只是不大稳定,没有什么攻击性,大家也都体谅秦微迫切的需要发泄的情绪,事实上很多人,都需要发泄。只是秦微即使发泄也很平静,平日精神混乱,陷于幻境,面上只是怔怔的,带着一股子浓烈的悲伤,整个人好像痴傻了一样。自酒宴秦微开始喝酒,才慢慢的有了发泄的样子,这一下情绪被引导出来,整个公主府似乎都震颤了起来。
哭了好一会儿,明起走了,只剩下她与冷檀。
“你本就是个清醒的人,醉不来,何苦难为自己。”冷檀自她拜海天为师后,再没把她当徒弟看过,她本就是海天半个徒弟,即使爱了他,即使嫁了他,都越不过心里的那个辈分去。也许就是她心里有这一道坎,小默心里有另一道坎,才由得他无知无觉,最后成了这样子。
秦微懒散无力似的扶着酒壶,双眸似醉非醉,似笑非笑。谁说不是,她那么清醒的一个人,即使那么努力的想要陷自己于幻境,都做不来。惑神,惑得了别人,惑不了自己。
“你也爱不了别人了。”冷檀幽幽叹了一声,接着道:“其实这样,也和嫁了他没什么区别。”
秦微怔怔的想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还没等说话,冷檀就蹦出来一句,“笑得比哭还难看,别吓得他不敢见你了。”
秦微一愣,这样的话,很熟悉,却......
“怎么,觉得像是小默说的话?”
“我和暮朝,一直都是那样的,从没像寻常的情人之间一样过,如今看来,倒还是件好事了。”秦微嘴角依旧牵扯着,努力想要笑得好看一点。“师父和韩府主,其实很像啊。”
“当然像了。”冷檀嘴角牵起一抹笑,似是嘲讽,似是流转着一丝暖意。顿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啊。”
“从没和你说起过我们从前的事吧,我和小默,都是他捡来的孩子,也都是他一手养大的,最后,也都一样中了他的毒。”冷檀说道最后的时候,尽管语调一如既往的懒散,秦微却还是听出淡淡的卑微无力。
“他不喜欢我爱他,他总觉得我爱上他是我没长大。所以一发现,就把我扔进江湖里了,一扔就是二十多年,等我终于找到他,他身边就有了小默。哈哈,他大概是不想再重蹈覆辙了,就收了一个男孩子,他怎么知道他的毒,女人能中,男人也能!
他总觉得他想要人如何,那人就该如何,要是他没想,那人就不能。庞薄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他也没觉得不应该,反倒是我们,他拿我们当孩子,我们怎么可能对他有****呢?你说他好不好笑?”第一缕晨曦已然落下,冷檀眼中一片晶莹。一颗泪滑落了,冷檀又浅浅的笑了。
“你没看见小默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那样子,哈,好像我能与他争什么似的,那眼睛里的火,简直要把我烧成灰,再踩两脚!”
“你说,他烦恼什么啊,连徒弟都不敢教了,大概姚伽络最后能看上虞惊鸿还有他的功劳。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几年都怕锦绳啊,后来连对着你都小心翼翼的,要不是你年纪小,又早早认定了时崆,估计他也忍不住要做些什么呢。你说他烦恼什么呢?我和小默哪个像那些人那样缠着他了?他想甩脱小默,小默硬是把自己整得快要废了才把他引出来。他想诈死,弄得跟真的一样,却又见不得我们也死。好容易肯叫我们跟着他了,他又想把小默扳正,那时候正是沈劫出事之后,他就觉得沈劫能喜欢上女人,小默不应该不能,就往小默床上送女人,哈哈哈,你没瞧见小默那时候的样子呦,哈哈,但凡他弱上那么一点,小默绝对能把他生吞了。啧,那姑娘也无辜,还是我给了她一个痛快。当时别说小默,就是我也恨,恨极了。”
冷檀笑了一阵,笑不下去了,声音也悲凉起来。“他啊,就看着我们变了心才能安心,才能高兴。他今天要是还回来,看到我今天和明起成了亲,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我和小默这二十多年,斗来斗去的相互看不顺眼,其实上,说是我俩相依为命也差不多。谁都知道他不会回应任何一个,都忍不住斗着,好像谁斗赢了一点,就能得到什么似的。其实什么都没有,就是戒不掉。”
“小默是为了救时崆死的,要是我赶得及我也救他,不为别的,光是他能一辈子疼你爱你,就值得。”
秦微抬眼死死的看着冷檀,后者眸光深敛,“谁知道,还是没能保住时崆一命。”
“他到死都觉得你们能有好结果。”冷檀喃喃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