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万常越来到雪岭已经半年。秋季的雪岭比普州的冬天还要寒冷,山顶的白雪随着天气一天天变冷,慢慢至上而下蔓延开,整个落雪山庄都淹没在风雪之中。
皇晓的别墅还没有积雪,但皇晓已经围巾、大衣等御寒装备都用上了。如果不是想到后头还有更冷的冬天要渡过,她就要伸手找万常越要改变气温的法术了——当然,她并不知道是否有这样的法术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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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后,炽看见皇晓还只是穿着薄薄的草绿色毛线裙,既惊讶又担忧道:“殿下,你穿这么少没问题吗?”
“难得山神祭,我不打扮漂亮一点,山神怎么会给我介绍男朋友?”皇晓坚持道,“我会带着外套的啦,你赶紧去玩你的吧。”
山神祭,是自霜降起持续三日的一个祭典。
在很久远的时代,当时人类社会还未像现在这般繁盛。吸取日月精华、山川灵气的生灵经上千岁月的修炼,逐渐成为不同于人类的灵智种族——妖族。起先因为交通工具的落后和力量的不足,人类难以跨越进妖族的地理领域,加上妖族孤僻独立的个性,大多数妖族和人类并无交集。后来个别妖族,由于某些原因,居住于人类领地中,或自愿或被迫与人类签订契约,成为一方领地的守护神。
山神祭便是守护神山的妖族与供奉它们的人类世族,从履行契约的某种活动中,演变而来的仪式。到了现代,妖族基本绝迹了,已经没有听说哪个世族还供奉着活生生的山神,山神祭也随之失去其原本作用,基本上可以认为是人们用来祈求好运的一个文化节日。不同地区、不同世族,有着不同的山神祭规制,此处按下不表。
落雪山庄曾经供奉过的山神不知湮灭在哪任家主手里,但一年一次的祭典从来没有荒废过,甚至是比过年还要重要的节日。
傍晚时,万常越和皇晓从别墅出发,开始步行向落雪山庄前去——山神祭期间,雪岭之巅里头只能步行,以免惊扰山神。
早在祭祀开始之前,山庄上下都已经布置妥当。整个山道两边都是用特制莲花状底座托着的红色火焰,夜幕降临后远远看去,高高的雪岭就像通往天上的白色河川,火莲铺满了整个河床,一直延伸到视线看不到的远方,据说那里就是山神居住的地方。
万常越从来没有参与过山神祭,此时饶有兴致地计算着落雪山庄布置这些需要多少位灵术师。皇晓见万常越十分认真地观察火莲,笑道:“常越先生没有参加过山神祭吗?普州应该也有的吧?”
“我没见过。”
“据说庇佑落雪山庄的山神来自天池,因此特别喜欢莲花。”皇晓主动解说,“不过她现在已经归位了。”
“归位?”万常越知道这是山神死去的隐晦说法,心头却莫名其妙跳了一下。
山道上有不少行人,都是从各地受邀前来参加山神祭的客人,自然都不是普通人。皇晓发挥了自己的亲和力,很快就跟其中几个人结伴同行、聊得不亦乐乎。万常越游离于人群之外,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皇晓本来想拉万常越加入,但一想到他不能与人亲密的毛病,便不再管他。
走到一半路程,万常越回头往山下望去,被火焰勾勒出来的山道蜿蜿蜒蜒半掩在山中。每一盏火莲灯,都好似山神的一个脚印,众人沿着这足迹一步一步朝山神所在之处走来。
遥远的山脚下灯火通明,五彩的光辉将漆黑的天际也染得缤纷炫目。万常越身置深山中,不由得向往起山下的世俗灯火。此情此景,似曾相识。然而他与这样的世界格格不入。并没有人这样评价过他,他自己隐约发觉到的。
“常越先生,跟上呀!”皇晓回头道。
有人问:“常越?公主说的是常家的儿子吗?”万常越这才注意到,皇晓对他的称呼不知何时从“万先生”变成了“常越先生”。
“不,是万璃公馆的万常越。”皇晓满眼含笑,回答。
“哦。”对方恍然大悟,“原来是同名。请问常越先生和万之洛先生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的养子。”万常越面朝提问的人,颔首。几人打量了万常越一番,他谦谦有礼的风度配得起万璃公馆的显赫声名,于是倒也没人再问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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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雪山庄里头到处都是客,比以往热闹了不少。橘色的琉璃灯铺满整个廊道,温暖又梦幻的色调照得山庄不似人间。万常越稍稍出神,加上本身就不熟悉落雪山庄,一不小心就跟丢了皇晓。
他四下张望,寻找着皇晓的身影。这时迎面走来一个穿着露肩白色礼裙的女子,身形和皇晓相似,若不是衣服不同,万常越差点儿就认错了。女子感觉到了有人在注视她,很警觉地朝万常越看来。
万常越看到她的脸,万分惊讶。女子如同星辰的明眸仿佛就是他日夜相对的那一双,盈盈如水。他正欲说点什么,一个侍女走过来:“灵犀小姐,家主叫您过去他那儿。”
被唤作灵犀的女子对万常越稍稍点头,便跟着侍女离开了。
万常越隐约猜到了她是谁。从来没听皇晓提起,希琉皇长女也从未在公众面前出现过,但皇晓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姐姐吧?
转悠了一会儿之后,皇晓先找到了万常越:“常越先生,你走太慢啦!”
“嗯。”万常越点头,“我刚才碰到了灵犀小姐。”
“是么。”皇晓的表情冷淡了下来,“然后呢?”
“没什么。”万常越知趣地闭了嘴。
晚宴后,就是圣女和神官入山的时候。一列乐队在神官和落雪山庄家主带领下,恭送侍奉山神的圣女进入山神隐修之地。期间,所有人都不可以言语,圣女则一边歌舞一边前进。
皇晓在落雪山庄最高处的望雪台上看着迎神的仪仗队浩浩荡荡进入暗不可测的深林之中,来了兴趣,学着圣女的模样,跳起山神舞。
万常越在旁边看得直摇头。皇晓舞姿不差,但没有虔诚敬意。“山神舞是从灵术师和山神之间缔约契约时‘术的语言’演变来的,殿下态度不肃不恭,跳的不能算是山神舞。”
“常越先生不是没看过山神祭么?怎么会知道山神舞该是什么样子?”皇晓泄气,她还以为总算有万常越不知道而她知道的事情,她可以好好显摆了。
万常越语塞,他确实没见过山神舞。
“殿下又不是圣女,学山神舞做什么呢。”万常越转移话题。
“我既然是文化与和平的交流使臣,虽然对灵术一无所知,但山神舞作为人类的民俗文化,我还是了解了不少的。”皇晓骄傲道。
“有形无神而已。”万常越看皇晓一脸得意,故意打击她,“只怕殿下根本就不知道这些动作的寓意吧?”
“我当然知道。”皇晓反驳。她学东西很快,只找圣女讨教过两三次,就把山神舞每个动作的寓意都记下了。
“那我考考你。”万常越想了下,“领主请求于山神的动作。”
“简单。”皇晓胸有成竹。这是最基本的礼仪动作,却很繁琐,所以皇晓反而记得更牢靠。她一边做出动作,嘴上一边跟着自己的动作慢慢进行解说:“双手交叉于胸前,手掌自然伸平,掌心置于双肩。然后双臂自然而缓慢向身前伸出,掌心朝上,两掌交叠于身前、掌心朝上。接着掌心向下,置于地面、双膝之前,俯身一拜。最后起身,礼成!”
万常越看着皇晓的动作出神,他恍惚觉得自己见过这一连串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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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庙里头黑乎乎的,孩子借着一点儿微弱的月色,看到角落里立着的大圆柱,每个柱子上都刻着不同的奇异花纹,看起来像扭曲的文字。大殿中央挂着一幅狐狸踏雪的画像,栩栩如生,旁边还题了一大串看不懂的字。往大殿正门看去,外头还是黑压压的一片密林,山脚处有点点灯火,看起来遥不可及。
“师父?”孩子想要问身旁的长发男子,狐狸画像上写的是什么字。
“等等就站在我身后,别说话,知道了吗?”背对着孩子的长发男子轻声说。
“恩。”孩子答应。
过了好一会儿,庙外有火光亮起来,由远极尽。孩子马上退到师父的身后。
持着火把的人陆陆续续走进神庙,并整整齐齐列于殿中两旁,孩子数了一下,他们一共有十四人。然后三个戴着狐狸面具的男子排成三角,以其中白色狐狸面具为首,慢慢走上前来,对着长发男子跪拜了三次。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殿里静悄悄的,只有火把上火焰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
长发男子对三人做了个起身的动作。他们三人又谢拜了一回,才从地上起来、与长发男子面对面跪坐着。
长发男子把孩子拉到自己身旁,然后朝白色狐狸面具男伸出双手,交叉于胸前,伏身不起。孩子不清楚师父要做什么,但是他知道师父在“请求”。
白色狐狸面具男眯着眼,借着火把的光仔细打量孩子的样子。过了数十秒,他忽然毫无征兆地转身,狠狠扇了身后其中一人的脸。
木质的狐狸面具被打落在地,碎成两半。孩子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后了一步。长发男子拉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害怕。
橘红的火光把挨打的男子的脸照得真切,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岁,眉清目秀,一表人才。
“孽障!”白色狐狸面具男骂了一声,愤然起身。
举着火把的十四人里,有两三个人着急地上前拦住白色狐狸面具男,并不约而同对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白色狐狸面具甩开他们的手,看得出来,他此刻怒气冲天,完全不顾同伴无声的劝阻:“我绝对不接纳这个孽种!”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说罢,他拂袖而去,其他人或摇头,或叹气,跟着走了出去,除了被打的青年。
“师父……”孩子无知,只得小心翼翼地呼唤着师父。
“我们走吧。”长发男子看也不看还跪在地上的人,拉着孩子就往外走,“他们不要你。”
“不要我?”孩子愣住了。
师父,为什么要把我给出去?你也不想要我?我做错了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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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越先生发什么呆?”皇晓拉了一下万常越的衣袖。
万常越回过神来:“没什么,多谢殿下关心。”
“常越先生,我们去山下喝酒吧。”
“为什么去山下喝酒?山庄里头没有酒吗?”
“常越先生,总喜欢问为什么的人,通常不会长寿呢。”皇晓拉着他往楼梯处跑。
万常越笑笑:“经常问为什么的人是殿下吧?”
“我那是因为不耻下问才有的‘为什么’,你刚才的‘为什么’,纯属多余。”皇晓道,“现在人多,我们偷偷溜到山庄大门,应该不会被人发现。出了门我们就开始赛跑,看看谁先到山下的那间默念酒吧门口。”
既然皇晓主意已定,万常越便不再说什么。
两人大摇大摆走到山庄大门,一路畅通无阻。侍从们忙着招待各个客人,照常向皇晓行过礼后就不再顾她。
然而皇晓预定的赛跑并没有发生。她不可能赢过万常越的,而且万常越也不可能赢她。皇晓跑了一段路程后,兴致全无,停下来抱怨:“常越先生,你一点都不配合诶。”
“殿下必输的事情,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配合。”如果他动真格跑起来,十个皇晓也未必赶得上,但他的工作并不是跟皇晓进行体能训练。
“嗯。”皇晓点头。她的目光眺望着遥远的地方,不知是天上的明月还是山下绚烂的灯火,把她的双眸映照得熠熠生辉。
“如果他们也知道,我必输就好了。”皇晓自言自语。
万常越听到了,假装没听到。刚才他没反应过来,才会多嘴问那句“为什么”,现在他懂了。有些事情他不应该过问,或者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