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玺苏醒时,只有莫飞在他身旁。这四年以来,无论他发生什么事,莫飞总是会在他身旁。哪怕皇玺已经成为了顶级骑士之一,莫飞依旧像他的兄长,始终照顾他。
“谢谢你。”皇玺虚弱着,气若游丝。
“谢我什么?”莫飞反问,“救你回来的人是约翰。”
“他还好吗?”皇玺万分愧疚。
莫飞原本想狠狠斥责皇玺一番,但多年感情又见皇玺已有歉疚神色、而且还躺在病床上毫无生气,他便心软:“他若是不好,你也就活不到这个时候,哪里有机会问我这话?”
“也是。”皇玺点头。然后他猛然想起来,急切地追问:“那个女孩怎么样了?”
“什么女孩?”莫飞疑惑。
“我在破碎者据点里发现的一个女孩子,没有视觉的。”
莫飞叹气:“没有你说的女孩子。约翰找到X-10时,只有你一个人。”
“那她……”皇玺语塞。
她不可能存在了。就像心夜一样,不可能存在了。正常的八岁孩子都不可能在短短几分钟内徒步穿越地势复杂的安菲特里丛林上千米,何况一个盲女。
“我相信你有自己的想法。”莫飞语重心长,“但是这次你真的太欠考虑了。其一,你没有听从约翰的命令,你让他将来如何树立作为指挥官的威信?其二,你违背了行动手册的指示,私自打开舱室、离开机体,这不仅是违反军令,也是将自身安危弃之不顾。其三,你将自身置于危险中,约翰为了你不得不私自离开空舰去救你。现在人是救回来了,约翰也没事,但如果他没成功呢?死你一个还是死你和他两个,这事是你能说了算的么?”
“莫斯顿中将原来就说你太过于肆意妄为,所以从来不让你担任指挥官,也一直安排你单独做先锋,除了因为你能力足够单独行动,更是因为如果你又轻举妄动了,岂不是把一并冲锋的队友带进沟里?”莫飞越说越觉得可气,口吻都越来越公事公办。
“嗯。”皇玺只应了一个字,明显是不愿意再说什么了。
莫飞知道自己永远都说不动皇玺,只盼皇玺自己知晓利害:“零度雷云把你的X-10吞噬了,你今后大概有一段时间要驾驶通用型Knight。作为惩罚,你被停薪半年,下个月起回第一基地重修理论课两个月,而且要接受至少5次以上的心理辅导,辅导完毕后提交报告给伊凡和莫斯顿中将。这次任务细节也别对任何人提起,万一有人知道了,搞不好你要上军事法庭。”
莫飞说完,不等皇玺有所表示就离开皇玺的病房。
皇玺根本就没在意莫飞究竟说了什么。他的脑海里一直停留着那个女孩的脸庞。
破碎者不可能事先预知皇玺会发现她,也不可能预知皇玺会离开舱室直接与她接触。所以,她给皇玺注射的毒剂,并不是一开始就用来刺杀皇玺的。
因为零度雷云要爆炸了,他们不想带上她,所以留下这份针剂让她自我了断?是他们太残忍还是他们考虑得很周到呢?
在她看来,皇玺和他们并没有什么区别吧?不过是把她从一个地狱里带到另外一个地狱里。如同身陷地狱的生活让她对任何人都充满了不信任,她才会对皇玺下手。
“是我害了她。”皇玺喃喃自语。如果他直接将她打晕带走就好了,不给她动手的机会,这样他和她都会活得好好的。若是换做莫飞来执行这个任务,就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该说皇玺太温柔了,还是他被心夜所困,以至于欠缺考虑?或者说他不够温柔,所以没能取信于她,使她有了动手的理由?
第二天,皇玺躺在病床上一边修养一边看新闻,新闻里正常播报了安菲特里丛林的零度雷云爆炸事件,爆炸将整片古老的丛林啃出一个巨大的空洞,无人机在上方巡逻拍摄下的照片传到新闻里,看起来非常震撼。这么大规模的爆炸,不可能隐瞒得下来。
反对党开始质疑希琉王的不作为,并列举了希琉王执政以来的种种不当举措,加上两年前帝国内频频发生的刺杀案件,每一桩都触目惊心,让人心生恐慌。这个看似繁荣的国家,若不是有着希琉王的魔核的羁绊,大概早就四分五裂了。
“……包括重建浮岛城,这个劳民伤财的项目也是缺乏思虑,我们完全可以将资金用于修建希琉城,使得希琉城可以发挥跟如今的浮岛城相当的作用。”
反对议员的话音刚落,拥皇党的议员便紧接着开口:“请阁下清楚一点,到深海里打捞前浮岛城破碎的悬浮水晶碎片并修复,这个工作在现任希琉王登基之前就已经在进行了。重建浮岛城并不是希琉王的一意孤行,而是所有希琉子民的期愿!希琉王只是用他的果决推动了这个项目的进程。”
“好吧,我退让一步,就算重建浮岛城项目是利大于弊,除此之外,希琉王还有什么作为呢?……”反对党继续质疑。
皇玺正木然地望着电视里反对党慷慨激昂,他的手机响起,是约翰。
“身体还好吧?”约翰第一句话就问。
“恢复很快,大概下周可以出院。”皇玺道,“对不起,让你第一次行动记录留下污点了。”
“不用,对我并没有什么损失。我还因为救你有功,提前晋级为骑士了。”约翰的口气很冷淡。他很明白,莫斯顿中将给他晋级是为了转移别人的视线焦点,好将皇玺的重大过失粉饰起来。
这份认知让他觉得受到了侮辱,却也隐隐欢喜。他救皇玺并不是为了这点功绩,他自信以自己的能力,终有一天会像皇玺那样以出色卓越的战绩名正言顺赢得骑士头衔,而不是现在这样含糊不清。
“我早知道你会成功,恭喜你了。”皇玺由衷祝贺。
“嗯。”约翰沉默了一两秒,最终鼓起勇气说,“皇玺哥,你真的很让我失望。”
皇玺愣了一下,然后深吸一口气,很郑重地说:“约翰,我本来就不是为了符合谁的期待而存在的。”那样太沉重了,我承受不起。
电视上,坐在首席上的希琉王听着反对党议员的种种控诉,神情严峻,金色的瞳孔里折射出威严的光彩。他停留在皇玺印象里的亲切温和的形象变得模糊,可是皇玺觉得自己对他的认识更加清晰了。
皇玺无声而凄苦地笑着。
承载一个人的期待就已经很累了,那么承载着数千万希琉人的期待呢?在希琉王千年的岁月里,是否每个日夜都在煎熬之中?还是说,他为了守护的信念,连这样的煎熬也能甘之如饴?
皇玺连约翰的期望都承载不了,如何站到希琉王身边去,承载数千万人的期待呢。
病房窗外的云层格外暗沉,昭示着暴雨将至。
//
出院后的皇玺再次踏进第一基地的大门,感觉恍若隔世。他离开这里仅仅两年,当初以传奇般的姿态最先离开这里,如今却是要回炉重造的失败者。
莫斯顿中将给予他的惩罚不可谓不重,也不可谓不轻。与其说是让他回来重修理论课,倒不如说是让他回来当反面教材,让基地里未来的骑士们好好瞧着,哪怕是被誉为“金色骑士”的皇玺,违反军令后也会被惩处。
情报班的凯文早就听闻皇玺会回来,特意在皇玺的必经之地等着他。
“又是来奚落我的?”皇玺见到凯文,冷笑道。他们关系亦敌亦友,基地里头除了骑士班的人和伊凡,只有凯文跟他接触最多。凯文的意思,皇玺也很清楚,不过他确实性取向正常,没有对凯文敬而远之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容忍力了。
“我好心过来送情报,本来是想让你开心一下。”凯文做出一副伤心模样。
“你不恶心到我就不错了。”皇玺从凯文面前走过去。
“你就不想知道皇心夜的事?”
皇玺驻足:“我几时请你调查这些了?你就这么喜欢刺探别人隐私?!”
“这次你真的误会我了。我只是刚好负责整理一些陈年卷宗,需要从这些案件里总结出共同点来——这也是我们情报班的任务和必备技能嘛。然后刚好看到皇心夜这个名字,就多留意了一下。”凯文脸上挂着得意,“这应该就是你妹妹吧?姓皇的希琉人可不多见。”
“直接说重点。”皇玺转身,看着凯文。
“前几天,我又负责整理出云空舰上的数据,啊,就是你这次任务搭乘的空舰,约翰指挥的那艘。”凯文微笑,“出云号上有破碎者据点里那架星云的一些模糊影像。我提取并分析了影像文件,查到了这架星云的来历。”
皇玺很想知道那架星云和心夜的事情有什么关系,但他若是表现得越急切,凯文越是会吊他胃口。所以他强忍着什么都不问,就等凯文自己从嘴里抖出东西来。
“这架星云是CHLOE工厂生产的实验机体,没有参加过任何实战,它在六年前的一次露天实验展示中失窃,应该是破碎者将其拆卸后分批次运输进丛林,然后重新组装起来的。不过这个倒不是重点,重点是跟这架星云同时失窃的子弹。我查了资料才知道它们是次品,大概一百颗子弹里头就有两颗是空弹,虽然只要使用的枪支本身提供的初始速度足够,它也能在七八米远的距离里射进人的皮肤,但威力小很多,也不致死。
“这批子弹并没有销售给军方,工厂也没有给它们上编号。我查看了皇心夜被枪袭事件的所有子弹,包括击中她的三颗子弹,一共二十五颗子弹,其中就有两枚是空弹。这么普通型号的子弹里头却有这么高的次品率,并不太多见。”说到这里,凯文故意停顿。
“所以呢?”皇玺终于忍不住主动追问。
“你妹妹被杀的事件里,对方使用的是这批失窃子弹的可能性很高哦。也就是说,杀害了你妹妹的人,很可能就是破碎者,而且就是你这次任务里本来应该清扫的对象。
“不过这样的子弹在当时的射击距离里,若是空弹这么多,以皇刹那的体能和作战经验,大概完全没生命危险——你妹妹当时好像是没必要给你父亲挡枪呢。”凯文笑笑地看着皇玺。
“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凯文一副意外的表情:“我还以为你知道自己可能已经给妹妹报仇了,会感觉安慰一点。”
皇玺隐忍不发,径直走远。
凯文说心夜当时没必要为刹那挡子弹的推测,是合理可信的。
这个合理的推测让皇玺觉得很痛苦。心夜为了刹那献出生命,结果她的牺牲却是完全没有必要。命运是对她开了多么残忍的玩笑?一心想着对别人有用的人,却死在了根本就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到了宿舍,皇玺主动给刹那打电话。这是五年来,他头一次这样做,哪怕是他晋级骑士那天,都是刹那主动向他道贺。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皇玺问刹那。
“知道什么?”刹那没反应过来。
“心夜当时不需要为你挡子弹。”
电话那头的刹那僵住了。两人之间的沉默有几个世纪那么漫长。皇玺无声地哭泣起来:“你去把莲接回来吧……这样自责,又有什么意义呢。莲又没有错……”
“我能保护自己,但我不能保护她们。”刹那终于在皇玺面前承认了自己的软弱。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他的一生,就像他在战场上的每一个时刻,身处最安全的狙击点,但内心却在枪林弹雨中饱受煎熬。旁人只见到他安之若素,却不晓得他究竟割舍了多少才能够如此漠然。
皇玺到现在才知道,刹那远远比他所知道的更痛苦。心夜离开的那天晚上,刹那悲痛的呼喊忽然穿破了时空的约束,无止无尽地朝皇玺袭来。
他能做到什么呢?刹那又能够做到什么呢?
心夜也好,那个在丛林里出现的陌生盲女也好,明明都可以不用死。“啊——”皇玺分不清这痛苦低沉犹如困兽的哭泣声到底是来自自己还是来自刹那。他把手机狠狠扔出去。
“啪”,手机砸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皇玺的呜咽声在空荡荡的宿舍里不断盘桓,沉重而绵长,像窗外狂风的呼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