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
园中有梅花开的正好,磬口檀心的种,含着冷冽的香。
婉良勾着枝条,挑了几支花苞多的剪下,弹了弹枝头的雪,抱着肩膀小跑回房。
辞霜虽说受了伤,但精神头还是好的,捧着热茶倚在床角,看着婉良修剪手里的枝条。婉良回过头笑笑:“今儿除夕,就算是借花也得供一供。”那人笑得漂亮,辞霜也忍不住跟着抿了抿嘴。
屋子是下人住的,东西虽少,但还算干净齐全。那些贵胄们的房间能抢的都被抢了个干干净净,倒是这里落了个安稳。
乌木的桌子打得油亮,婉良穿着月白的小夹袄,侧身坐在条凳上,手里捏了个了素净的白瓷瓶子,比划着修剪花枝的长度。
辞霜看着婉良一点点弄好,抿了抿嘴,觉得唇上有了血色,开口道:“还有什么瓜果点心么?”
婉良将掐下来的花苞断枝拢到手心里,回过身道:“瓜果倒是有,只是不大新鲜了,他们几个已经派了人去买了,下午应当就能送到。点心没了,但面跟油还剩了点儿,能做,要吃么?”看着辞霜终于带了点儿血气的脸色,安心了不少,笑了笑。
辞霜摇了摇头,稍稍起身坐直了些,将棉被往上拉了拉:“瓜果就行,摆个盘搁到院里祭一祭吧。那些个将士们……最少也得有人送一送。”
婉良点点头,将手里的废料扔进一旁的小炉里,噼里啪啦几声,满屋的清苦香:“我去叫人要个名单册子来。”
辞霜应了声,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把侯端也添上吧,是个好人,可惜了的。”
婉良点了点头,起身用手扫了扫裙摆,推门叫人吩咐了下去。
看了看日头估摸着时间,婉良把小炉里的炭火拨了拨,药砂锅里添了水,搁在火旁。婉良按着能找来的药材开了方子,纤巧的指尖撮起几撮扔进水里泡着。白皙的皮肤沾了热气跟水,透出粉嫩嫩的颜色来。辞霜看得开心。
婉良环顾了一圈,大约觉得该干的活都差不多了,随即蹭到了辞霜床边,嘿嘿笑着:“好姑娘你往里头挪点儿,我歇会儿,估摸着有两刻钟了就叫我。”
辞霜眼里带着笑,避着伤处往里头让了让,拎着被角给婉良盖上:“怎么不多睡会儿?”
婉良枕着手臂往下一躺,忍不住舒服地叹了声:“砂锅里的药只能泡两刻钟,过了时候药效就会弱……昨儿担惊受怕了一晚上,如今可算能歇歇了。”辞霜应着声,把被子往婉良腿上盖了盖。
婉良躺好,盯着床帐,开始回想昨晚的事,光想不算还得嘟囔:“你说侯世兴那样的人,怎么会生出侯端这样的儿子呢?”
辞霜盯着桌子发呆。大约是被婉良提醒,才记起了自己是如何被侯世兴掠去虐打。
辞霜回忆着那皱纹堆垒的老人,回忆着他如何逼问道恒的计策,面色又开始泛白。
门外有侍卫叩了两下:“姑娘,小公子过来了。”
辞霜猛然回过神来,看了看正迷迷糊糊要睡着的婉良,压低了声音应声,对着进来的小鱼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嘱咐人去火边烤烤去寒气。
几位都在外头忙,小家伙没了人照看,只好被侍卫送到婉良这儿。
小鱼儿身上的伤不重,军医略略裹了裹便不再管了。辞霜想起,冲小鱼儿招了招手,叫到身前:“身上的伤,还疼么?”
小鱼儿摇摇头,在床前坐下,看了看婉良,对着辞霜笑了笑。
昨晚身上的破烂布条早已经换了下来,这会儿穿了身军里头的夹袄,袖肩处大了许多。辞霜伸手量了量,笑了:“怎么给你找了身这样的穿着?先前给你做的衣服呢?”
小鱼儿也学辞霜压低了声音:“宁叔说东西都在外头营地里,大家都在忙,得等忙完了才有空去给我拿。”
辞霜点点头,忍不住在心里撇了撇嘴:这一上午也不知道有多少队人马营里宫里来回往返,给孩子拿个衣服能有多大的事?心里想着,嘴上吩咐小鱼儿:“你去寻些针线来,没有就问外头侍卫要,他们有法子。拿了针线回来就把炉子旁边的砂锅放火上。”
小鱼儿应了声,找来了针线盒,小心翼翼捧给辞霜,转身把砂锅放到火上。辞霜接过针线盒笑了笑:“夹袄脱了给我,上床来钻被窝里,轻着些。”
小鱼儿依言。夹袄一脱,满身缠得乱七八糟的纱布便露了出来,辞霜吓了一跳:“怎么裹成了这样?”
小鱼儿不好意思笑笑,立在原地不敢动,回话道:“宁叔说男子汉本就要有些疤,这些伤不妨事。宁叔说身上受伤可以,就是不能把脸弄伤。”
辞霜招了招手,示意小鱼儿赶紧钻进被窝,问道:“怎么说不能伤脸呢?”
小鱼儿手脚并用爬上了床,咧嘴一笑:“宁叔说我还得讨媳妇儿呢。”
辞霜笑,这年纪启蒙都不够,还想着娶媳妇儿呢:“你宁叔不正经,你以后少跟他学。”
屋里的小火炉上坐着药咕嘟咕嘟,满屋的药香。小鱼儿靠在床脚坐着,辞霜捻着针线给小鱼儿改衣服。两人左一句右一句地闲聊,终于算是把婉良吵醒了。
婉良伸了伸腰,转头看了一圈,接着话茬道:“我小师叔可正经了,真的,长得好看前途光明,嫁了他不亏。”说着,揉了揉床脚小人的脑袋。
屋里热气水汽蒸腾着,连日的疲乏也终于犯上来。小鱼儿栽了几次头,还是没忍住困意,身子往被窝里一缩,睡了过去。
辞霜看了看小鱼儿,手里的活不断:“姑娘说好就是好。”说着,又抬眼看看婉良蹙起的眉毛,也不吱声,搁下手里的针线,好整以暇等着婉良开口。
婉良叹口气,起身下床,挑开砂锅盖看看,往里添了点水,想了想,还是开口:“小师叔的意思你也知道,你要是不愿意,就说一声。”
辞霜伸手抚了抚婉良盖过的被角,垂了眼,又继续着手里的活,声音平静:“帝王家,我怎么能说了算呢……”
婉良转身,眉目里带了些笑意,反问道:“那你觉得侯世兴那只老狐狸,凭什么就觉得能拿你威胁到道恒呢?”
辞霜听得话,愣了一下。
婉良笑笑,接着道:“小师叔这以后,你也是知道的。别想着什么血脉,敬存这些皇子皇孙,未必也都是正统的皇家血脉。百十年了,宫里的那点儿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辞霜脱口而出:“可是我!”
婉良不等辞霜把话说完,张嘴截断:“这事不急,你倒可以慢慢想。只是无论结果如何,三月开春我就要走。你或去或留,都好,只是,姑娘你不能跟着一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