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的窦虎郎痛并快乐着。
一百人的虎狼军训练已初见成效,每天的操练内容都能按量完成,其中表现最优异者,正是第一天跑步时紧跟在窦虎郎身后的二人,这二人,一个名叫王伏宝,另一个叫牛进达。
窦虎郎不禁感叹,是金子不管在哪里都会发光,古人云燕赵自古出豪杰,真是诚不欺我。
一个小小的高鸡泊中就如此藏龙卧虎,若不是乱世将至,此二人或许还是本本分分的务农村夫,也不知这天下又有多少英杰人才仍在籍籍无名之中,或者时机一到,便会趁机而起,又或者永远埋没史不闻名。
王伏宝二十五六岁,浑身如铁铸一般,竟也能开得两石之弓。牛进达则是那种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相貌平凡沉默寡言,但一股子不服输的韧性却被窦虎郎赏识。
窦虎郎也不矫情,当即将一百人分为甲乙二队,每队五十人,分别以王伏宝和牛进达为头目。
二人自是大喜,倒头就拜,大有死心塌地效忠之意。
对此窦虎郎不以为意,世上无所谓忠诚,只因背叛砝码不够。要想真正收服这二人,仅凭这些远远不够。
待到众人散去,窦建德照例来到窦虎郎屋中,为他舒筋活血,父子二人叙些闲话,倒也自在。
这时曹氏走了进来,手捧一件衣衫。
窦虎郎赶忙起身,叫了声娘。
一见曹氏进来,窦建德脸上迅速挂上了一副谄媚的神色,嘘寒问暖道:“娘子怎地来了?外面风大,娘子快快坐下说话。”
窦虎郎暗自好笑,谁能想到堂堂窦天王竟是如此惧内之人?
曹氏也不理他,只是对窦虎郎柔声道:“我儿这些时日累坏了吧?为娘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瞧,都瘦了几分。”说着便要抹泪,窦建德窦虎郎父子都是大慌。
窦虎郎道:“娘,孩儿不累。这些时日打熬身子,只感觉这身子骨比以往强壮了些。”
曹氏扭头对窦建德斥道:“你这当爹的,恁的无用,诺大的寨子照看不来,还要我孩儿为你操心受累!”
窦建德尴尬不语,曹氏又转脸笑道:“来,孩儿,新年将至,为娘给你做了一件衣衫,快快穿上,让娘看看合不合身。”
窦虎郎应了,接过衣服,一入手便感觉温暖柔软。衣服虽是粗布缝制,但剪裁得当,每个针脚都缝的仔细,穿在身上不大不小正是合穿。
窦虎郎喜道:“谢谢娘!”
曹氏嗔道:“你这孩子,也不知哪来这么多礼数,以前你可是不会这些。我也听你爹说了一些,为娘是妇道人家,不懂甚么鬼啊神啊。但为娘知道,你是我唯一的孩儿。
虽不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却是娘心头的肉。娘不盼你以后做啥大事,只盼你能平平安安,以后饿不着冷不着,赶明儿再说个媳妇儿,给娘生个大胖孙子,就算娘死了,也就安心了!”
窦虎郎心中感动异常,在曹氏身上他感受到了一种叫母爱的伟大情感。
现在的曹氏,还不是未来的曹皇后,此时的她,无疑是平凡的,但对自己的母爱,却是真挚而伟大的。
窦虎郎暗暗发誓,一定要让曹氏下半生富贵荣华,便道:“娘这是说的什么话,娘一定能长命百岁的,以后还要给孩儿抱孙子重孙子的,到时候您今天骂骂这个,明天打打那个;孩儿再娶上十个八个婆娘,让她们天天给您端茶送水揉肩敲腿,岂不乐呵。”
曹氏也笑道:“你这孩子竟说胡话,为娘疼爱孙子还来不及,哪里舍得打骂?”
窦虎郎又说道:“也不知线娘在哪里,快过年了,是否有新衣穿,是否想念咱们。”这话一出口,窦虎郎便有些后悔。
果然,曹氏眼眶又红了,窦虎郎又是一顿好言相劝。
母子俩又说了会儿话,曹氏才起身离去。
窦建德不禁长喘了口气,瞅见儿子一脸打趣的坏笑,不由恼羞成怒,照头就是一巴掌,喝道“浑小子,看你老子出丑,你就这般高兴?”
窦虎郎讪讪不言,窦建德道:“你娘啥都好,就是这脾气稍大了点,为父着实有些吃不消。”
这个话题窦虎郎可不会插嘴自讨没趣,也不吱声。
窦建德又道:“你那虎狼军为父也看了,有几分强军的样子。只是这刀子磨得再快也是面子功夫,得见了血才算得上好。”
对此窦虎郎深表赞同,虽说高鸡泊成立后也劫掠过几次行商,但却没等真正动手那些人家便主动乞降,乖乖交上钱粮供奉。
就算上次打县城粮仓,一是靠着人多势众,一千五百余人打区区二百郡兵;二是靠着趁着夜深里应外合,打了官府一个措手不及。
那次若真是拉开阵势真刀真枪的干,凭寨子里这些乌合之众,胜负还真说不准。所以寨里这些青壮,虽说平时每日间操练不断,但是真正硬仗却是没打过一场,一支军队的战斗力只有在真正残酷的战场上才能考验出来,而一支强军,哪个不是饱经铁与血的磨练?
“爹爹所言甚是,孩儿想着,来年找个机会,把虎狼军拉出去打一次,养在笼子里的虎狼再凶悍也只是吓唬人的。”
窦建德道:“这些时日,你两位叔父按你法子操练弟兄,也有了几分起色,比以往大有不同。只是弟兄们每天劳累,所耗粮草又多了些,本来寨里余粮还能供应半年左右,若依现在这吃法,约莫这只能维持三四个月了,明年又要为粮草发愁了。”
“爹,这几日孩儿也想过这点,暂时有了主意,不过先容孩儿卖个关子,等到明年您老就知晓了。”
窦建德笑道:“你这浑小子!算了,既然你有对策,为父便不多问了,你快歇息了吧。”
看着屋里摇曳的烛光,窦虎郎暗暗想到:如今虎狼初成,夜枭啊,你可不能让我失望!
随着新年的临近,寨子里欢乐热闹的气氛也浓烈了起来。今年端了县城粮仓,家家户户都分了几石粮食。
前些日子青壮们随着三当家刘黑闼外出着实猎了不少猎物,壮的跟小牛犊子似的野猪,半人高的麋鹿,肥硕的獐子,还有几斤重的肥鱼。
妇人们忙着将肉类撒上盐巴,腌制后挂在屋外;或是用烟细细熏过,制成腊肉。
黄澄澄的小麦在石磨里碾成粉面,用小笤帚慢慢收拢装进缸里,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浪费了丝毫,这些妇人都是过过苦日子的,知道粮食的金贵,可不敢糟践了。
孩童们模仿着大人的操练,嘿嘿哈哈有模有样,只是没什么耐心,一会儿又去躲起了猫猫。
老者则围坐在一起,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隋朝有没有烟草笔者不知晓,这里就让它有吧,否则岂不少了太多乐趣)评论着谁家小子练的好精气神足。
窦虎郎一路走来,寨里的人纷纷问候,一声声少当家叫的真心实意,很是热情。
大家都知道,今年冬天能吃上粮食,全是这个少当家的功劳。
窦虎郎很是感慨,这就是大隋的百姓,他们朴实而又勤劳,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耕种养活一家几口,还要把得之不易的口粮拿出一部分上缴赋税,养活朝廷里百万大军还有数不清的文武大臣。
然而他们所要求的却是微乎其微,只是希望着天下太平,白天可以在属于自己的田地里耕种而不用担心被豪强霸占了去,晚上喝口小酒老婆孩子热炕头不用害怕妻儿被人抢去为奴为婢。
其实,历朝历代的百姓都是如此,他们是最辛苦最付出而又最不被重视的一个群体,他们就像野草一般,无论是在泥沼里还是石缝里都能生存,他们不关心天子姓什么,也不知晓天下大事,他们眼里只有村头那一亩三分地、那几间低矮的房舍。
只要能给他们一口吃的,一件穿的,服徭役不用耽搁了农活,那么他们就会是天下最安份的群体,源源不断地用自己的劳作,来为这个帝国输送血液,将自己用汗水换来的口粮,装满一座又一座的官仓府仓。若不是实在活不下去,又有谁愿意扯旗造反投身为贼?
他们没什么见识,也不觉得打不打高句丽有什么影响。当然,若是朝廷得胜,他们也会欢呼雀跃,为身为强盛帝国的子民、身为华夏衣冠的一份子而自豪。
他们没有那些世家大族的勾心斗角,也没有朝中臣子间的尔虞我诈。他们淳朴、憨厚,议论的无非是家长里短,谁家婆媳不和,谁家兄弟闹分家;他们所计较的也是鸡毛蒜皮,粮贱了几个肉好,肉和布贵了几个肉好。
然而,他们也注定是被遗忘的群体。史书只会记载帝王是何等的文韬武略,雄才大治;将相是如何忠君报国,济世安民。
哪怕是野史,浓墨重彩的也是宫闱秘史、大臣的不可语于他人之事。就算是戏曲小说,也独独偏爱才子美女的佳话。
走在路上的人,又有几个去关心脚下的泥土和野草呢?
前世的自己,不就是这些野草之中的一株么?有谁关心过他是否有钱交房租是否能看得起病么?正因为自己就是这个群体里的一员,才知道这个群体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窦虎郎心情有些沉重,好似有什么堵在胸口却发泄不出来,很是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