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虎郎饮了口茶,反问道:”先生认为呢?”
宋正本回道:“若少当家的只想安居于高鸡泊中,那么以如今寨中势力已然足够,多了不敢说,三五年平安还是能得以保全的。”
窦虎郎不置与否,宋正本也知他肯定志不在此,之所以说出这句只是引出下面的话语。
“若是少当家的,想要占据一郡之地,日后不管是否依旧是大隋的天下,少当家的都可跟朝廷商讨招安,如此也能换个五六品的官职在身。”
窦虎郎仍未做声,宋正本心头惊讶都窦虎郎的志向远大,又燃起一片火热,既然窦虎郎有更大的野心,那么他宋正本的用武之地也更大了。
平复了下心情,宋正本继续道:“若少当家的能坐拥河北一地,日后进可逐鹿天下,退可偏安一方。”
到这时,窦虎郎才道:“先生以为,河北之地如何?”宋正本对此早有腹案,便脱口道:“河北者,燕赵之地也。北临塞外草原,东临辽东高句丽,西靠河西陇右,南望齐鲁中原。此乃四战之地也,前后左右俱都有敌,春秋时之燕赵、南北朝之魏、齐,未有一国能图大一统天下。”
窦虎郎皱了皱眉,“照先生所言,这河北岂不是鸡肋之处?”
“少当家的所言也不尽然,中原如棋盘,少当家的可曾听闻金边银角草肚皮之说?江南富甲天下,粮草钱财丰足,然南人孱弱,战力不足。
自始皇一统天下以来,便无一个以南吞北之例。先前凭借长江天堑尚能跟北方平分天下,然当今天子凿大运河,沟通南北,长江天堑之利已然削弱,即便有人占据江南,恐怕也不过是十几二十年的对峙光景。
再说这巴蜀,三国时刘备割据此地,诸葛孔明六伐中原皆铩羽而归。蜀人骁勇好战,孔明经天纬地之才,为何仍旧不得酬志?蜀道难蜀道难,此乃双刃剑也,挡住了别人,也锁住了自己。故此,巴蜀之地,偏安尚可,图大无望。南方可占之地仅此二处也,余者皆无关紧要之处,即便有人得五六县亦或是割了两三郡,皆不足为虑。
再看北方之地,能吞天下者,唯河北与陇右之地。只是河北四战之地,先天便弱了陇右几分。陇右之地,八百里秦川,秦人之善战,闻名天下。又有居高临下之势,背无强敌,向东可击河西,顺黄河而下,征河北,战山东。向西南可进巴蜀,向东南可逼中原,进而侵吞江南,此乃上上之选也。
最后便是中原之地,自古有言,得洛阳者得中原,得中原者得天下,依学生看来,此言大谬,中原者,天下腹心也。届时天下大乱,无论江南、巴蜀、河北亦或者是陇右,但凡其主有雄心,势必不能放过中原之地。因此,中原虽好,却必是群雄连番争夺之地。如此,几年下来,战乱不止,民生凋敝,曾占中原者,有可能只余洛阳一地孤城也。故此,陇右、河北、巴蜀、江南四角,唯陇右最优,河北次之,江南巴蜀再次,中原为下。”
窦虎郎这时真的不复淡然神色了,他深深感受到古人的智慧,只寥寥数语,宋正本竟将天下大势说的如此准确清晰。
窦虎郎占有后世之利,他知道虽然隋末各地叛乱不断,但到了后期,尚能争霸天下的也只有李渊、窦建德、萧铣、瓦岗寨、王世充等势力,而这些势力中,李渊坐拥陇右、河西,窦建德虎踞河北,王世充得了东都洛阳,瓦岗寨控制河南,萧铣则是割据了荆楚。
跟宋正本所言四角一肚的说法八九不离十,宋正本唯独没有说准巴蜀和瓦岗。尤其最后还是李渊得了天下,也是应了宋正本的陇右最佳之判断。
窦虎郎起身深施了一礼,宋正本慌忙间不敢接受。窦虎郎正色道:“先生果有大才,我得先生,真如同刘玄德之得孔明凤雏。虎郎深感庆幸,能遇先生。还望先生不吝助我,日后虎郎定不负先生!”
宋正本喟然道:“实不相瞒少当家的,学生诗经歌赋只是平平,书法文字毫无出其,唯有这纵横之学颇有所得,早些年学生曾醉心科举,博个功名在身。只是,唉.......”
宋正本虽没有说完,窦虎郎也知晓因果。当今天子开创科举,一是要取天下英才为己用,二是培养寒门子弟以对抗阀门世族。想法虽好,实效不佳。
其一,隋时无论造纸还是印刷都不发达,寒门子弟就算有天分也面临着无书可读的窘境,并且各个世族豪门垄断教育,轻易不会让寒门子弟进自家族学念书,如此一来,寒门子弟在先天上就弱了太多,科举能中第的寒门子弟寥寥无几。
第二,此时朝廷里仍旧是世家当道,他们的族人故旧充斥各个衙门,就算有寒门子弟侥幸鲤鱼过了龙门,也会被出身世族的官员同僚所排挤打压,有人不愿同流合污,自然逐渐埋没,有人随波逐流,只能变成世族的门生外围。
所以说,杨广的科举之制,对大隋境遇的改变微乎其微,可以说基本毫无成效可言。
窦虎郎安慰道:“先生不必妄自菲薄,陈胜王有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先生之才,足以留名史书。”
宋正本感激的看了窦虎郎一眼,二人同时仰天大笑起来。
宋正本缓了下心情,继续道:“河北虽四战之地,然而只需对突厥、辽东等地或以势威慑、或以利安抚,能确保后方安稳,如此便可如同陇右一般,无论是击河西还是中原亦或是齐鲁,都游刃有余。”
窦虎郎点头深以为然,宋正本清了清嗓子,又道:
“故此,学生之大论又可分为三步来走,第一,占据信都、清河、河间等郡,安民心,屯粮草,募兵马,只是少当家的要舍弃一时个人名声,盖因这步乃是基础,是为重中之重,故此要低调行事,缓缓积蓄实力,少当家的以为然否?”
窦虎郎笑道:“先生所言,虎郎省得,用寨子里的话就是闷声发大财,用你们文人的说法便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是也。”
宋正本一拍大腿,“少当家的果然天纵之才,好一个‘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区区九个字,却道出了其中真髓。”窦虎郎稍微有些不好意思,这句话他好像后世学过,至于出于何处却是记不清了,刚才随口说了出来,没想到让宋正本佩服这样。
宋正本又道:“这第二步,便是以这几郡为根基,不断向外蚕食,每一步都需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不求迅速,只求每占一地,都能牢牢握在手中,让之变为根基。”
窦虎郎附和道:“此言甚是,根基根基,乃根据之地,我虽不懂棋道,但也知晓,无论做何事,拥有安稳后方都是当务之急。”
听到窦虎郎说出根据之地,宋正本又是眼前一亮,不禁感叹,难道真有生而知之之人么?他也知晓,窦虎郎所读书本并不多,按理说能有个中人之姿就已不错,哪里想到窦虎郎虽然平时言语稍显粗鄙,但往往有神来之笔,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降之才么?
宋正本理了下思绪接着说道:“最后一步,便是真正的逐鹿中原了,届时我们坐拥河北,进可攻退可守,咱们只要不同时树敌,避免背腹受敌的局面即可,这一步,远交近攻四字足矣。”
窦虎郎给宋正本倒了杯茶递了过去,宋正本慌忙双手接过,小抿了一口,这杯十几个肉好一两的茶叶泡出来的茶水,此时竟然如此芳香可口。
宋正本不由再次将窦虎郎跟高士达对比,若是当初高士达能在势大之后,仍能听他意见,哪里会落到如今的地步?反观这少当家的,如此年少的年纪,志向远大不说,这眼光、这手段、这心机、这谋略,都乃是上上之选。
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他宋正本乃是有真才实学之人,岂能随便找根木头就安窝了的人?
宋正本又道:“刚才所言,乃是学生之大论,然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如今之高鸡泊宛若新生婴儿一般,当务之急乃是解决寨中之难题。依学生之见,寨里难题有三,一曰人马之寡,二曰兵甲之缺,三曰粮草之少。这第一个么,凭借大当家的名号,加之乱世将来,人是不用发愁的,至于马,想必少当家的在突厥那边已然留了后手,也不需要多言。至于这第二么,也可徐徐图之。真正危机之处,还是在于第三是也。”
“先生所言深和我心,我也常与父亲说起这些,尤其高鸡泊中山深水多,不适耕种,这粮草总是一大难题。”
宋正本微笑道:“少当家的所顾虑之处,学生明白,只是学生猜测少当家的定也有所谋划,不若我二人同时将计策写于手上,看少当家的与学生所思是否一致?”
窦虎郎不禁好笑,怎么古人都喜欢玩这个把戏,也不拒绝,拿过笔墨,二人各自在手掌写了起来。写完之后,两人同时摊开手掌,互看对方所写,紧接着,窦虎郎与宋正本同时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