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六年就这么过去了,卢龙县城里还残留着尚未散去的新年气息。
对卢龙县令黄文生来说,大业七年是美好的。
刚一上任就赶上了新年,同僚、下属往来恭贺不断,自然,钱财礼品也是收的不断。
黄文生不是世家出身,乃是名副其实的寒门子弟。只是他善于奉承,深谙为官之道。
信都郡守那里打点孝敬到位,又走通了内史舍人虞世基的路子,因此短短七八年,便从一下县主簿做到了上县县令的位子,提拔不可谓不迅速。
只是,他自己很清楚,自己能做到个郡丞就到头了,一郡太守若不是世家名门子弟,那是想也不要想的。等熬过这三年,便活动一番,做个一两任郡守,狠狠搜刮点钱财,后半辈子做个富家翁,岂不乐哉?
当官真好啊!享受着美婢锤肩的黄文生美美想到。谁能想到当年的寡妇之子竟能成了一县父母?
卢龙县驻有郡兵三百,由校尉郑德统领。
郑德本是大将军宇文述府上马夫,因养得一手好马,讨得了宇文述之子宇文化及的欢心,便给他谋得了校尉一职。
郑德马上不能杀敌建功,马下不能练兵统军,唯独搜刮钱财这方面端的厉害,跟他养马的功夫有的一比。
三百郡兵粮饷,到他手里竟还要克扣走五六成之多,手下将士谁若给他的孝敬少了半分,郑校尉手里的鞭子可是不认人的。
之前一个队正因每月常例比别人少交了一贯肉好,竟被郑德等着众人之面活活抽死,三百军士敢怒不敢言,郑德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当年我在大将军府上当差的时候……”来头如此大的人,谁敢去惹怒他?
军营里,郑德盘算着今年圣上东征,宇文大将军是要挂帅的,等大将军到了诼郡,自己这个府里老人若是不送上一份厚厚的心意,怎么也是说不过去的。
只是这钱让他从自己腰包里出,那是万万不可的。该用个什么由头想下面索要呢?自己老父过寿?不行,老父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年了,坟头在哪郑德都不记得了。自己过四十大寿?也不行,前几个月刚过了一次,还不到时日。
有了,自己新纳的小妾过十八大寿,就这么着了,郑德一拍大腿,正要喊人进来。
不料门房推开,一兵卒单膝跪地道:“将军,外面有几个人在营外吵闹,说是要请将军给他们做主。”
按理说,校尉是没有资格被人称呼将军的,但郑德却不这么想,自己的主子可是大将军,自己若不被称呼声将军,岂不落了主子的名头?下面军士也不敢忤逆于他,只能如此称呼,叫吧,哪怕叫大将军也损失不了甚么,何必讨郑德不悦?
郑德大怒,老子是何等身份,岂是阿猫阿狗也能随便见的?便怒斥道:“给老子乱棍打出去!闹事到我军营里了,成何体统?若他们不走,直接给老子绑了扔进县衙门大狱里!”
下面军士犹豫了片刻,硬头皮说道:“将军,他们自称是渤海高家之人,这个……”
“噢?”郑德眼珠一转,渤海高家是有名的豪门大族,祖上乃北齐贵族,这些年虽说式微,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朝中仍颇有些关系。这样胡乱打了出去,却是不可,也罢,听他们说些什么。
想到这里,郑德道:“你且去把领头之人带到我这来。”
军士喏了一声离去,只片刻,军士又领着一人进入帐中。
郑德眯了眯眼,打量眼前之人,二十出头,中短身材,微胖的脸上挂着商人独有的笑容,身穿一袭褐色圆领短打袍。这人见了郑德也不拜,只是躬身行了一礼。郑德眯了眯眼,心头略有不悦。捺住了性子,且看他说些什么。
只听这人道:“见过郑将军,小人乃是渤海高氏外府主事林胜,今日冒昧上门,实是有要是求将军做主。”
“渤海高氏?久仰久仰,只是我与你们高氏素无往来,不知林主事所为何来啊?”
林胜沉吟了下,郑德见状挥手让军士退了下去。
林胜道:“不瞒将军,小人今日是来求援的,还望将军救小人一命。”说着,这林胜便噗通跪了下去。
郑德奇道:“到底是何事啊,林主事且慢慢说来。”
“将军,小人奉家主之命,护送二十车货物赶往东都,谁料走到这卢龙城外三十里处,竟遭了贼人,手下家丁护院正在与贼人苦苦周旋,只是贼人势大,故请将军速发天兵前往,若是晚了,恐那货物就落了贼手!还请将军仁慈,救我等一命!”说完,林胜又是深深拜下。
嗯?郑德小眼更加眯了起来。渤海高氏靠近辽东,常年从辽东贩卖皮货人参往中原,又从中原贩卖茶叶布匹往辽东,这林胜既是往东都而去,想必……
郑德只是沉吟不语,那林胜又道:“小人自不敢白白劳累将军出马,小人这边必有厚礼奉上。”
郑德道:“林主事一路赶来我营中,途中多有耽搁,就算我即可发兵前往,这一来一去,恐怕那货物早教贼人得了手了。”
林胜急道:“那些贼人只有百余人,虽是人多,却是乌合之众。我家家丁护院有五十余人,个个都有一身武艺,现在尚能支撑的住,但兄弟们伤亡也颇重。请将军救我,事后小人愿献给将军五百贯谢礼!”
郑德眼前一亮,五百贯?好大的手笔,刚要点头答应,又拼命忍住,为难道:“如今天寒地冻,将士每日操练已是疲惫,本将爱兵如子,怎忍手下将士有所损伤……”
林胜心头暗骂,哪里不知郑德何意,便接口道:“小人做主,若夺回货物,便将其中三车送与将军,以资天兵粮草。”
郑德连忙起身扶起林胜,正色道:“保境安民乃我等之本分,如今有竟宵小作乱,本将军焉能坐视不理?林主事稍候片刻,本将即刻发兵救援,稍后还需林主事给本将带路。”
林胜大喜道:“将军慈悲,小人不胜感激。”
郑德做事颇是雷厉风行,只盏茶功夫,便点了郡兵二百,在林胜的领路下,向着城外杀去。
行了小半时辰,忽听前方有厮杀呐喊之声,显然贼人尚未得手离去,郑德大喜,喊道:“儿郎们,速与我去杀敌哇!”
又赶了半刻钟,但见眼前官路上两伙人正在厮杀。一伙儿百人上下的贼人正将几十人围在中间,二十辆大车横散在一边,车上装满了一个个麻袋。
郑德振臂高呼:“儿郎们,给我杀,莫要走脱了一个贼人!”二百郡兵一路急行赶来,已是疲惫,看到贼人哪里不恨,一个个都嗷嗷冲了上去。
只是郑德却没发现,本来在身边带路的林胜已是不见了踪影。
那些贼人忒得不堪,见郡兵冲来,呼啸一声轰然而散,向两边树林中奔了过去,被贼人围在中间的几十人也跟着一起向树林中跑去。
郑德见状心生不妙,不待反应。只听一声梆子响,树林中突然站起无数身影,密密麻麻的箭矢向郡兵射了过来。
冲在前头的郑德无疑被重点照顾,身上被射了十几箭,一头栽倒地上,就此咽气。
顷刻间,二百郡兵已经倒下几十人,正慌张间,又是一轮利箭射来,尚能站立者只余不足百人。
刚才钻入林中的一百贼人复又冲了出来,打头的是一个英武勃发的少年郎君,只见他刀花一转,一个郡兵的头颅便冲天而起。身后一百人也个个如狼似虎,杀气腾腾。郡兵先是中伏被箭射了两轮,士气早已胆寒,又见伏兵杀出,抵抗心思大弱。
不待逃走,林中再次杀出二百余人,将郡兵团团围住。只片刻,一百郡兵伤亡惨重,余者纷纷跪地求饶,那少年郎只是不理,冷声道“杀尽,不留活口。”
惨叫声、咒骂声、求饶声再次响起,却渐渐弱了下去,最后不可再闻。
这少年郎不是别人,正是高鸡泊少当家窦虎郎是也。年前他便委派林胜所率一队夜枭潜入卢龙县打听消息,不需费什么劲,便得知校尉郑德贪财鲁莽。
窦虎郎便定下计划,亲率一百虎狼军与刘黑闼所率二百寨中青壮,在此做戏设伏,只等林胜将那郑德引进包袱。
这时,刘黑闼大步走来,低声道:“虎郎,二百官兵无一人走脱,全部灭口。我寨中弟兄伤十三人,死四人。”窦虎郎心中叹息,说道:“三叔,把伤亡弟兄抬回寨子里,好生抚恤,将这些官兵的衣甲兵器都收了吧。”刘黑闼点头去忙碌。
窦虎郎看着战场怔怔不语,这就是血淋淋的战争。二百多条生命就此消失,就连他刚才也亲手杀了三人。
初次杀人的窦虎郎强忍住心头不适,暗中告诫自己,这不是后世,这是隋末乱世。自己若不能狠下心肠适应这一切,早晚会成为死去的人之一。
这个年代,是我不杀人人便要杀我的年代,既然如此,还是你死我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