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生没交出所有复制品。扬问及原因。方生解释:几年来,为了试错,他复制了无数东西,自己也不记得哪些艺术品流向黑市,最后到了哪里。
“你偷偷搜集过我的东西?”方生问。他眯起双眼,不远处,他改造的扫描仪正在扫描慕田峪长城。
“当然。但我和普桑教授都没发现什么,就放弃了。把《挥扇仕女图》送到故宫,算是普桑教授的最后一搏。他没弄清复制原理。最近,他眼睁睁看着另一座凯旋门出现在巴黎。法国政府还准备在凡尔赛旁边复制一座卢浮宫,请他当顾问。每天卢浮宫闭馆,他就站在玻璃金字塔旁边,指挥五颜六色的扫描仪载着原料盒子,进入博物馆。安德烈那个巨大无朋的黄铜扫描仪也每天晚上围着卢浮宫打转。普桑教授神经衰弱了,甚至对古物鉴定产生怀疑,觉得心理状态不好。昨天,他给我电话,说不想继续参与卢浮宫的打印工程,要休养生息。他还专门拜访了巴黎高师的精神分析专家。我只能说,害人不轻。”
“陈更教授的心态比他好。”
“是吗?”扬回答。他正在科隆,受德国政府委托,操纵安德烈与方生改进的扫描仪,围着科隆大教堂转圈。扫描仪很高很细,像瘦削的青铜金属巨人,专门为扫描大教堂设计。科隆市中心街道狭窄,没有封路,扫描机器人三天以来迈着缓慢而灵巧的步伐,时而迈过火车站,时而跨过莱茵河,让汽车与行人有充足时间,躲开它的金属脚掌。扫描机器人的舞蹈引来上万游客。
“打印城市”和“复制艺术”登上媒体头条。
“我听说你干得不错。”方生说。
“安德烈让我根据古建筑特点,改进扫描仪和打印机。挺有意思,不久以后,该轮到打印世遗古城了。”
“‘偃师’集团董事吴旭向我咨询打印古城的事,我把他交给你了。你可以找他合作,生产更多的打印机器人。”
“《时代周刊》记者说,你只接受‘偃师’专访,其他所有媒体都吃了闭门羹。”
“技术保密。改进的扫描仪核心部件,还有我的原料漆盒,只让‘偃师’生产。我也只授权他们做我的经纪人。”
“不过,”扬半开玩笑说,“你的专访真是胡说八道。”
方生专访最先见诸网络报头。镜头里只有他,坐在新打印的浮雕龙纹太师椅上,侃侃而谈,时不时张开左手掌,看看有没有值得回答的问题。
“我和安德烈很熟。”他说,“五年前,我救了他。我的手心因为他变成一块显示屏。每次过安检都很要命。他欠我一条命,所以对我心存感激。当然,公开场合他不好表示。”
方生举起一块小印章:“这上面是微雕,埃舍尔的《现实》。安德烈亲手雕刻,送给我。安德烈是版画高手。他觉得刻印和刻版差不多。干我们这行的,必须是多面手,只有看见艺术的相通,才懂得如何复制艺术。”
“——洛伦佐的复制技术很好。大概仅次于我吧。”方生边说边笑,“如媒体所言,机械复制的扫描技术和原料技术,在我这儿;安德烈负责打印;洛伦佐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关于艺术品的数据库。有了他,我们才能保证被复制的东西与原物分毫不差。他很信任我们。”
“还有,多亏了波什先生,公司才能避免法律对过去的种种追究。我们确实伪造了不少东西。”说到“伪造”一词,方生的面部表情有些僵硬,“但我们现在专注于造福人类。”
“——也希望大家能给机械复制公司更多关注、更多项目。要知道,我以前复制的东西太多,还有许多罚款没还呢。”方生适时开了个玩笑。
“杰克?他是个好人。他的技术可能不如我们。但他十分真诚,很有能力,没有他,我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集齐人力物力,在世界范围内展开工作。他是个充满干劲、直白坦率的家伙。我很愿意同他合作。”方生说完,露出被洛伦佐唾弃的,中国式文人微笑。
不久后,安德烈接受了《科学》杂志专访。他一改嬉皮士作风,西装领结,先谈技术,后谈概念。
“人们总觉得复制是投机取巧,是一种罪恶。这是二十世纪的陈旧观念。如今,我们快要步入二十二世纪,人类应该懂得,复制才是节约成本的最有效途径。”
“古人很早就知道复制的妙处。比如让知识呈几何级数增长的印刷术,比如让资本得到最有效利用的工业流水线。复制艺术品,复制古建筑,甚至包括我们马上要做的,复制整个古代城市,这都象征了新时代,是人类发展的真正前景。艺术品是人类精神、人类智慧、人类技术的结晶。它以前过于稀有。现在,我们致力于让每个人都得到他所喜爱的艺术。我想说,创造不算什么,复制才能改变世界。”
“——安德烈终于说出了他的想法。”洛伦佐接受采访时这么评价,“我对复制的态度还没有上升到哲学高度。我认为,复制和伪造就是一回事,当然,这不妨碍我与安德烈合作。他是个棒小伙。”
“大家都很关心我的数据库。但我并没有将所有信息都交给机械复制公司。以前的数据非常私人化,不便公开。不过,从明天起,由我设计的全新数据库,将正式上线。数据库分为两个模块。一个模块描绘打印前,被扫描的艺术品,比如绘画、比如教堂、比如城市。另一个模块显示被打印的相应艺术品。所有人都可以进行对比、检验,甚至在法律允许范围内,到现场考察。如果打印出的东西同扫描原件不同,机械复制公司将全权赔偿。”
“当然,”洛伦佐终于开了个玩笑,“我们不能保证被打印的比萨斜塔,每个原子、每个电子,都和原建筑相同。所以,各位物理学家们,请不要太苛求。各位化学家们,你们尽可以放心。”
人们很快发现,洛伦佐闭口不谈杰克。之后,他也几乎不接受采访。
“——请相信我们的技术。”波什强调,他说得不多,“我年纪大了,比不上年轻人,现在只负责法律手续,管理公司专利。我见过无数艺术品,经手了无数赝品,现在,在这个复制的年代,我只希望尽情享受艺术,安度晚年。”
杰克的专访最后出现:
“在战略意义上,我是总负责人。我们目前为世界各大博物馆进行艺术品复制,或者准确地说,备份。原作当然最重要。但与原作相差无二的复制品,也值得展览,并在其他地方永久保存。”
“伦敦大英博物馆与我们合作,准备将大半展览的复制品,放到新西兰或澳大利亚。我们也正在进行古建筑与古城的复制。比如,我们已在阿根廷复制了西班牙格拉纳达市的阿尔拜辛区。安德烈的主意。特别顾问扬·艾克正在协助安德烈设计针对不同地区的不同扫描仪。”
“如安德烈所言,复制古城不仅是保存古迹,不仅是让每个人都有机会在古老的街道上拥有一座小屋,更重要的,在人类文明被现代工业吞噬之时,我们让古代城市在地球上复制繁衍,这将改变地球生态。”
杰克摆正坐姿,告诉记者,他喜欢安德烈的理念,七八年前就很崇拜他了。
“当然,机械复制公司不仅关注古代事物;当代艺术品、当代建筑,也值得复制。我们关注当代艺术家,并开设新业务,与艺术家签约,设定专利条款。如果你造出某件绝美的瓷器,我们可以为你复制,让所有感兴趣的收藏家都能获得你的作品。如果你造出某座独特的建筑,我们也可以为你复制,让更多人享受你创造的空间。”
“我们也在研究如何打印更多的功能性建筑。NASA已与我们展开长期合作,开发地外打印技术,以便日后批量打印空间站和月球定居点。”
杰克说话坦率,充满自信,似乎看见了复制时代的光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