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四环的中段靠近健翔桥的位置有一座名为“外国专家大厦”的大厦。大厦设计很平常,中等高度,但宽厚,给人雄壮之感,即便如此,在B城的众多大厦中,它也只是极为普通的一座。大厦的斜对角有一家电器大卖场,卖场的西侧是另一家电器大卖场。两家卖场常年为了招徕顾客想尽了花招,譬如悬挂印有“大跳楼”字样的横幅和卡通形象氢气球。在迎风招展的气球下面,两家卖场的交界处,有一个非常小的门面。这是“顺其自然”快递公司在本市上百个站点之中的一个。我在这里工作,早八点到晚八点,东南西北,骑一辆电池已经老化的绿能牌电动三轮车。
我每天的工作是这样的:首先到站点捡上一批已经分配好的快件(有文件,也有小纸箱),装进三轮车上统一定制的大铁箱(上面印有全市统一派送电话),然后骑上车按距离远近开始派送。通常,我的同事们喜欢先派最远的,再一边回巢一边派送,最后一份快件是离站点最近客户的,做完之后正好可以休息,这叫先苦后甜。我则不然。我喜欢先派最近的,由近极远,等把所有的快件派完,我再骑空车回来。我享受的是空无一物回家的愉悦感。
天开始热起来了,这对于在室外工作人并不是件什么好事,但我却高兴得很。我长得又瘦又黑,而且天生不怕晒,甚至一辈子汗出得都很少。你们无法想象我有多么热爱夏天。当空照耀的烈日就像是我的充电器,令我动力十足。与之相对的是,我特别怕冷,每年冬天我都担心自己会被冻死。
所以我走出空调房,来到室外。刚才送出的这份快递是一个三十公分见宽的方盒,接收方是一个名叫朱正的人。
他这会儿不在。前台小姐蜗居在高高的柜台后面,浓妆,白皙,居高临下的姿势让我看到她胸前亮眼的一片白色。
你能不能帮我打电话问一下。
问什么?
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你自己打啊,快递上不是有他的号码吗?
这姑娘的态度让我觉得她肯定和这个朱正有点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拨通了他的电话。响了七八声的样子。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你能不能代他收一下。
那可不行,万一是什么贵重东西,弄丢了我可赔不起。
怎么会呢,我相信你是个负责的人。
你别烦我好不好。
说着,她也不等我回话,拿起电话开始拨打,然后迅速投入到一场似有似无的通话当中去了。
又呆了几分钟,实在太冷,我只好拿包准备走人。这时,手机响了。是朱正回过来的。
您好,哪位刚才打我电话了?一名普通话肯定过了一甲的男人,说话还带着共鸣腔。
是朱先生吗?有你的快递。你时候回公司?
哦,我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你帮我放前台吧。
前台说她不敢收,说赔不起。
什么东西?
不知道,一个小盒子。
从哪儿发来的?
我看了看盒子上的发件人地址。望京。
对方沉吟了片刻。你等会儿。
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很快,从公司里面走出来一个打扮清爽的小姑娘,手拿通行磁卡,她先四处张望了一下,看见我之后便脚下按了弹簧般朝这边蹦了过来。
是朱正的快递吧,我是他同事,你给我吧。
我把盒子递给她。麻烦签字。她工工整整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花蕊。然后把圆珠笔递还给了我。
谢谢。
不客气。我迅速从屋子里退了出来,热浪扑面而来,发冷的身体就像立即被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羽绒被。顿时我觉得神清气爽。
接下来的几位顾客更加平淡无奇。是的,我从事这份工作已经一年多了,早就感受到了其中的枯燥无趣。三年前,我大学毕业,学的是电子通讯,本有机会通过关系进入老家当地的电信局工作,但我在那巨大空旷的办公楼里呆了不到一星期,就彻底崩溃了。之后我不顾父母的反对,离开了家乡。
在成为快递员之前,我还做过三份工作:咖啡厅服务员,楼盘信息传单发散者,《艺术大观园》杂志采编。我原本以为自己喜欢那种与人接触的工作,深入社会,感受世界,多棒,但做着做着,我开始对自己产生起了怀疑,工作乐趣逐步在丧失,尤其是最后一份,彻底打击了我对工作本身最基本的热情。这家自称“从事艺术”的杂志社对采编人员最核心的要求就是让大家给它拉广告。当我面对一个个肥头大耳、夸夸其谈的成功商人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本质上是个内向的人。我其实并不愿意和陌生人哪怕形成半秒钟的眼神对视。
但我还是觉得应该救一救自己(从以上用语你就能看出我是个极度矫情的人),于是再次选择了这么一份不断遭遇陌生人的工作。这是我最后的机会,如果不能好好自我改造(嘿,瞧这词)一番,变得成熟点,我就彻底放弃自己啦。
然而,世上的人远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有趣。城市里的人似乎都长着同样的面孔,方正、严肃、正式,标准的普通话,客气的交谈用语,接过物品,干净的转身,然后关上房门。每个人的生活都封闭起来了——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他们的秘密都藏在那份小小的快递里。
直到有一天我开启了其中的一个,以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每天从站点出来,我会先到一个废弃的工地抽上一会儿烟,然后将所有的快递一件件打开,阅读他人的故事,有的时候还得搭上想象。
比如前面那位叫朱正的。其实我知道盒子里面是什么。一个漂亮的水晶球,底部,刻着两个人的名字:朱正与黄莺。下面有一行字“要在一起,即使不说话,也要相互看着”。时间是两年前的今天。
以我的猜测,这个朱正和黄莺应该是一对恋人,由于什么样的因素(通常是男的有了新欢吧),两人分手了。这个黄莺没准在家哭了好几天,后来也想通了,但真要断的话得有个仪式,比方说把两人在一起时的情感信物退还,以示决断,然后老死不相往来。这个水晶球就是那个信物无疑了。至于那句话,倒的确有些肉麻。
所以我倒想把这玩意儿直接送到朱正手里,亲眼看他拆开,以及观摩他当时的表情究竟是痛苦还是解脱。很遗憾,就像大家看到的,这位负心汉没有出现。即便他出现,也未必会当着一个快递的面来展示自己的情感。算了吧。
等等,如果那个代替他来接受快件的小姑娘花蕊就是那个新欢,故事会不会变得有趣一点?这姑娘年纪尚轻,也活泼可爱,应该挺招男人喜欢——否则朱正怎么会专门打电话让她来取件呢?做个假设,就暂定是她吧。某一天,黄莺趁男友洗澡的时候无意中听到手机响了一下,她拿过来一看(这动作应该比较正常),上面有一条短信,没准就三个字“想你了”,只言片语,却给她造成了巨大的震撼。她懵了。没想到和自己相恋多年,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或许已经订了日子,亲友也已被告知),居然出了这档子事情。她慌了手脚,拿着手机呆坐在沙发上胡思乱想。这个发消息的人会是谁?花蕊,肯定是个女孩子,那会不会发错了呢,可千万别错怪了他,爱人之间不是应当相互信任吗?但很快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绝对没发错,这个名叫花蕊的姑娘肯定跟朱正有暧昧关系。在确定了事实之后,她又考虑在男友洗完澡出来之后应该跟他怎样对峙。是直接拆穿他,把手机扔到他脸上,质问花蕊到底是谁,和他什么关系,为什么会说想你了这样肉麻的话,说,到底你们在一起多久了,隐藏的够深啊你,我原本以为你是个正派的人,没想到也会做这种龌龊的事情,不是说要爱我一辈子吗,不是说要娶我吗,原来全是骗人的,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骗我,是不是从来就没有爱过我,是不是我现在死了你也不会掉一滴眼泪,那好,我现在就从这17楼上跳下去……这是一种。显然极难收场。黄莺很可能会采取第二种方式,她会把手机放回原处,假装自己并不知晓这件事情,等朱正出来,她会给他一个微笑,然后问他肚子饿不饿,要不要煮碗面给他吃,吃完面,她也会去洗个热水澡,出来后赤身裸体地钻进被窝里,抚弄他的身体,****高涨地与他做一次爱。接着就睡觉。朱正肯定累得够呛,睡得很深,还伴有轻微的呼噜声。她则一夜无眠。可能半夜,她会轻声下床,披一件外套,拿上香烟,到阳台上吹吹风,抽上一口。此时她已经有了决定。这是个艰难而又痛苦的决定。于是她开始流泪,但必须得控制住声音,以免吵醒他。她讨厌解释。然后她就开始写邮件,把所知道的事情和自己的想法都写出来,并顺便回顾一下这段漫长但已终止的感情历程,有美好,也有酸楚,她措辞谨慎,思路清晰,她认定自己必须得表现出足够的坚强,才不至于拖拖拉拉该断不断。她在文章的结尾总结道,她直到此时此刻还是爱他的,但也正因为这份纯洁的爱才不能容忍他人轻易玷污,因此只有靠时间的累积来洗刷掉这份爱。她对自己没有信心,但只能这么去做。邮件发出的前一刻她还是犹豫了一下,想自己要不要再给他一次机会,只要他与那女孩断掉就原谅他继续结婚生子过日子。哪个男人没犯过错误呢?但这个念头也仅仅是一闪念,最终她还是用鼠标点下了发送键。之后,大概在凌晨六点的时候,她穿好衣服,拿上随身的物品离开了。她发现自己在这个屋子里住了几年,并没有什么非带走不可的东西。她以为自己这样孑然一身干净利落的离去会显得十分洒脱也容易斩断,直到她在自己家里的箱子里翻出了那个水晶球。这个玩意儿又让她哭了很久,好几次想扔地上砸了却下不了狠心,最终她还是决定寄回给朱正。不曾想这个东西还是落在了那个女孩手里。花蕊拿着盒子偷偷来到公司的卫生间,锁好隔间的门,然后拆开包装,接着便看到了用报纸包好的水晶球,以及上面的字。她是个简单的姑娘,做事也不如黄莺那般考虑周全,总之一气之下她将水晶球狠狠地扔在了水泥地上,砸了个稀巴烂,然后摔门而去。她觉得以现在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完全不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给出任何理由。只是苦了负责打扫的保洁阿姨,满地的玻璃碎片花了她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才清理完毕。
以上便是我对这份快件的想象,老实说,这几乎成为了我从事这份工作的唯一乐趣。另外需要说明的是,我完全有能力把拆开的快件修复到顾客看不出来的程度。而且,我从不拿别人任何东西。完全没这个必要。
中午我通常在外面随便吃点东西。有时候我会买一个加蛋的煎饼果子,有时候则会就着矿泉水吃几块饼干。护城河边会有树荫与栖息的长凳,中午时分人也很少,吃完东西偶尔还能小眯一会儿,并不感到贫穷的痛苦。这个季节护城河常有人游泳,水并不干净,但对于一座北方内陆城市,城市中央有水源就是个相当不错的事情,瞧,眼下正有一个中年男性胖子带着自己的狗一块在游泳。他们将水花荡漾,阳光照耀在水面的波光,映衬出整个风景以及中间的人物如同置身一场午后的梦境之中。
后来我就被电话吵醒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男人,从声音听不出年纪,语速很快,并带有浓重的福建口音。他问我他的快递大概什么时候能送到。
你是哪个小区的?
芳群园一区。
几号楼几单元?
7号楼,三单元,402。
哦,戴先生是吧,您现在在家吗?
在,但过了两点我就不在了,所以我才给你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到。
我看了一下表,一点二十。那我现在就过去。
好咧,我等着你。
挂了电话,我一口气喝了一大口水,然后骑上电动车继续出发,在我们公司的官方网站,顾客可以通过订单号查到派送员的电话号码。没走两步,电话又响了,我只好停下来,掏出手机。是我父亲打来的。
自从我妈过世了以后,我的父亲几乎每天都要给我打个电话,有时候清晨,有时候午夜,有时候能聊上一个小时,有时候说不了三句话。他说他很担心我一个人在外面漂泊,但事实上我担心他要比他担心我还要多得多。母亲的死对他打击太大,虽然没见他哭过,但从他满头的黑发如今掉得一根不剩这件事可以看出,他活得并不轻松。
今天怎么样?这是他一贯的开场白。
还行。你呢?
还是老样子。工作呢,最近编了什么书?
有一本叫《最后一场雪》的小说刚出版,回头我给你寄一本。
在工作这件事情上我对他撒了谎。他并不知道我在从事快递行业,而是相信我的谎话,认为我在一家出版社做图书编辑。他年轻的时候写过小说,一直希望我做比较安稳点的事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满大街乱转。我只能通过说谎来满足他的愿望。那天我在一本书的背后看见一个和我同名同姓的编辑,于是我买下了他编辑的所有图书,定期给父亲寄回去。
我昨天又梦见你妈了。
爸,现在不是讨论这个时候,我在工作,你晚上再给我打好吗?
就耽误你小会儿时间,这个梦很短,你让我说完行吗。
爸,真不行,你下次再跟我说吧,我要忙了。我是真担心时间太长快递送不到那位戴先生的家里。
那……好吧。你注意身体。那边声音明显有些沮丧。
嗯,你也是,有时间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好。哦,对了……
还没等他说完,我已经挂断了电话。我想来日方长,总有机会听听他所做的那场关于母亲的梦。但说心里话,我并不想听,不仅如此,我还希望他尽快把母亲忘掉,最好再找一个,要知道,他才五十出头。
芳群园位于东三环三井桥附近,这段时间由于在修地铁,路面挖得七零八乱,汽车被堵在路中央,行人随意在马路上穿梭,再加上高温的炙烤,整个地段就像一个巨大且焚烧着的垃圾场。我骑着电动车小心翼翼地在中间闪躲,生怕与他人发生不必要的剐蹭,尤其是泛着油漆光亮的高档轿车。
有一次我蹭了一辆宝马,当然,责任并不在我,而是那位戴着大墨镜的漂亮女司机在不打转向灯的前提下随意转弯,我没有及时刹车于是一头撞了过去,虽然我及时扭开了龙头,但仍旧蹭掉了它车头上的一小块烤漆。最终她看我实在赔不出多少钱,收走了我身上仅有的五百块,说了句“算我倒霉”就离开了。而比她倒霉得多的我在接下来吃了半个月的泡面。
芳群园的保安盘问了我几句,随后便给我指明了7号楼的方向。小区很新,是商住两用的房子,看样子像是2010年之后开发的,很多房子仍没有入住,一些搞装修的车运载的水泥砂石在路面上走过,留下清晰的印记。
这位戴先生即将接收的快递我也已经看过了。是份离婚协议书。上面已经签上了一个女人的名字:范红。除此之外,并无他物。
这是件相当明显的事情。范红要和戴国强(快递上的名字)离婚,并且已经签好了协议书,只等丈夫签字。通过寄快递这种方式也可以看出,她觉得这样或许能避免不必要的尴尬和可能。他们或许曾经非常相爱,一起从福建农村来到大城市打拼,挤在狭小的出租屋内,白天出去工作,晚上回来做点小菜,在护城河边散步,在异乡的月光下同眠。男的没准做点小生意,批发水果或者倒卖外贸服装,女的去做医疗器材销售,总之两个人都非常忙,但这个忙是非常值得的。他们过了一年就换了个两居的房子租住,又过了两年,他们在这里买了房子,虽然地点远了点,在五环外,但毕竟有了自己的家。也就是这个时候,女人怀孕了。他们犹豫了很久是再赚几年钱,还是就此把孩子生下来,完善这个家庭。终于两人发生了分歧,丈夫的意见是生,而妻子则不想生。她担心生完孩子自己再也没有足够的空间,也会彻底影响自己的未来。何况她已经打过一次胎,再打一次也不会有什么。但最终她还是拗不过戴国强作了生的打算,但前提是她不再工作,从此成为全职太太。他们回了趟老家,补办了结婚证,也大操大办了喜酒,双方的父母都非常高兴,但听到他们打算继续留在大城市还是皱起了眉头。之后两人确实经历一段人生中却惬意的日子。他们去泰国度了一场幸福的蜜月,回到B城后,定期去医院做产检,虽然办理各种生育证件碰到了一些难题,但最终女儿还是如期且健康的降临人间。他们给她取名叫戴敏。之后范红果然做起了全职太太,而戴国强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他做比以前还多两倍的工作,以便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他买了汽车,也攒够了资本,打算开一家属于自己的服装公司(或许就开在这个小区里),眼看着事业腾飞,一家人的生活蒸蒸日上,就在这时出了个岔子,聘请的财务人员将自己公司的启动资金全部卷跑了,留下了一个空空的办公室和账户(包括已经抵押出去为换得启动资金的房子),多年来的心血瞬间毁于一旦。虽然报了警,但即便把这个人抓回来,钱款或许早已被其挥霍一空。更可怕的是,在家做全职太太的妻子通过网络联系上了以前中学时的初恋,对方正好也在B城,并且已经混得人模狗样,足以哄走自己那内心多年未起波澜的妻子。她要和他离婚,并且要戴敏的抚养权(这点在离婚协议书里已经写得很清楚了),但出于某种愧疚,她不打算亲自来送协议书,而是通过快递的方式,企图如此冰冷地结束这一场失败的婚姻。这对于戴国强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他住在自己家徒四壁的办公室里(由于没钱续租,这个月结束他就将被扫地出门),见不到自己的孩子,妻子又要跟自己离婚,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他也许也想过自杀,从天台上跳下来,在地上开一朵红花,这都并不难,只是想到孩子安详的笑脸和妻子的背叛,就怎么也下不了决心。他拿到离婚协议书后一定会当场撕碎,然后继续自己的报复计划。他缺的是一个机会,只要机会合适,他会去割断妻子的咽喉,然后抱着孩子一齐跳楼。他缺的只是一个机会。
开门的是一个秃顶的中年男子,戴黑框眼镜,微胖,一说话便露出了因过度抽烟烂黑掉的牙齿,与福建口音配在一起很有喜感。
戴先生是吗?您的快递。
唔。他把文件接过去,说,笔借我一下。显然他知道里面是什么。是在这里签名吧?
请稍等一下。
他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我。
快递费是到付的,一共是18块,麻烦您先付一下。
快递费?他先是一愣,紧接着立即明白了,低声骂了一句,这个****。叹了口气。你要不进来一下吧,我去拿下钱包。
我想说不用,但他已经快步走了进去。我踌躇了半秒钟,最终还是迈步进去了。
让我意外的是,这里竟然是一间茶室。偌大的客厅被布置成了一个微型、幽暗的中式园林。半人高的假山,错落的亭阁,真实的亚热带植物,人工溪水在昏黄的射灯下汩汩流淌,客厅的四个角上分别有四桌客人,由于有珠帘隔断,无法分辨个中面目,而在一切的中央位置竖起一座高高的台子,一名身穿古代戏服的年轻女子正端坐其上,表情悲伤地弹奏某一首不名的古琴曲。我暗自纳闷,为何我在门口一点音乐的声响都没有听见?
这所屋子上下两层是打通的,楼下的待客区,楼上是办公区,我能透过玻璃窗,看见那位戴先生在办公室里活动的画面。说是茶室,却不见一位服务员,没有任何类似收银台或吧台之类的物体;小包间里分明有客人,但听不见任何他们交谈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至于那位女子……我仔细一看,猛然被吓了一大跳,一种毛骨悚然的滋味瞬间遍布全身,头皮一阵酥麻,连忙退出了房门,站在阳光下才感觉平静了点。那女子是个假人。
回来的路上,我回想起在茶室里的那一幕,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戴先生给我递了一张二十的钞票,并且耐心等我找了他两块钱。他的签名歪扭得就像用脚写的似的。
此刻是下午四点左右的光景。B城的下班高峰期如期而至。四环,这条整个城市非常重要的一条交通要道已经被汽车阻塞了一条筋脉,只剩另一条相反行车方向的车道在正常的为城市输送血液。这里面有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每天早高峰的时候,由南往北的车道会堵车,另一条不会,而到了晚高峰,则轮到由北往南的方向堵,可见多数人的人生轨迹多么的一致。
很快我就回到了北四环。我又一次路过外国专家大厦,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有特别强烈的愿望想进去看一看。我甚至觉得,如果今天不进入,今后就再也不会进去了。
我把三轮车停在大厦前面的停车场里,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快件专用文件袋,并用笔在上面写上:外国专家大厦,2107室,吴德天,收。我想如果有保安拦我就说送快递的。房间号是我瞎编的,吴德天则是我父亲的名字。文件袋里我装了送给他的《最后一场雪》。
很遗憾,在我进入大厦电动旋转大门的时候,保安只是看了我两眼,就把视线转开了。这让我精心准备的谎言无处释放。
大厅里非常空旷,除了中间竖了一个DNA的螺旋状铁艺雕塑之外,基本上没什么东西。电梯在大门的右侧,我凭借指示牌,很快就找到了位置。一共六部电梯平均分布在左右两侧。按了上行键,立在一侧等待。我心想这时最好不要有人过来和我一起搭乘电梯。
叮的一声,电梯来到,门开,靠里侧已经站了一个人。是一名戴着墨镜、浑身一袭黑裙的短发少妇,应该是从地下车库上来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转身,背对着她,连续按了几下关门键,并迅速作出选择。21楼。她要去的17楼。
电梯飞快上行。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十分紧张,手心开始疯狂冒汗,背也一直半驼着,直不起来,总觉得那女人在盯着我。我心里一直在琢磨如何应对她可能对我产生的提问。我会告诉她,欢迎来到专家大厦,如果你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下这里的情况。在这座大厦里聚集了来自全世界各方面最优秀的专家,不仅你的生活、工作、家庭、经济、健康,哪怕是在爱情方面遇到麻烦,也会有相对应的专家帮你答疑解惑。老实说吧,这里是怀疑者和求知者的救赎之地,也是麻烦和困惑的中转站,你能享受到免费的服务,并且最终获得你想要的,走出大门之后,重新扬起人生的风帆。
我开始有点兴奋了,甚至渴望她来主动找我说话。我从未有过对一个陌生之地产生如此熟悉认知的感受。是的,肯定是这样的,这里绝非只是一座普通的写字楼,而是一个闪耀温暖之光的天使之城。我自然也是其中的一员,换句话说,我也是一名专家——虽然我至今也不知道自己擅长什么,但没准一无是处也是一种专长呢。
电梯到了17层,女子绕过我走了出去,头也不回地左拐了。电梯门再次合上。我很快按下大厦的顶层“31”楼,继续保持端正的姿势。在我的左后上方有一个摄像头,一定有人正在对着监视器死盯着我。我感觉到了。
到了顶层,再上了半层楼层,我来到了大厦的天台。已经接近傍晚时分,天仍透亮,温度也没有降下来,中央空调的巨型外机裸露在隔热层上,散发出阵阵热浪,向我扑面而来。我却感觉刚刚好。我太喜欢热气了。
从天台上往下去,能居高临下地俯瞰四环路的情况。我原以为有了好的视野能看到这个城市不一样的景象,但很可惜,这里所能看到的与我在下面看到的风景并无二致,甚至让我更加厌恶和反感。我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换一种生活了。我应该灰头土脸的回到家乡,回到旧日街道,老房子,以及父亲的身边。我会重新穿上干净的白衬衫和皮鞋,朝九晚五的工作,娶妻生子,简单而平常的过完一生。
就在我打算下去的时候,手机嘀嘀了两声。打开短信箱。是父亲发来了。
“你打算骗我到什么时候?我今天打电话去出版社问了,你根本没在那儿上班。你最近到底在做些什么?难道想气死我吗?”
紧接着,是另外一条短信。“我明天早上的火车到B城。”
或许是赶上了下班潮,从31层电梯往下不断被需要上来的人叫停。直到最后,只要一上来人电梯就会报警,才开始顺畅的下行。
这次我站在最里侧的位置,背部紧贴着电梯金属墙,丝丝凉意透过衣物和肌肤,直刺心窝。站在我隔壁的一对中年妇女不停地在讨论她们的孩子。明天就是新一届的高考举办日,她们其中一个说前几天已经去本市最灵验的寺庙烧了几千块钱的香,而另一个则为明天的路面交通焦虑不已。
在大厦前,我静静抽了一支烟,看雄伟的建筑在西沉的阳光下渐渐暗淡,四环路上飞驰而过的汽车车窗不时晃过一抹金光。突然,久违的卑微感像水蛭一般爬满了我的身体,浑身上下痒痛难安。我急忙把手中的香烟扔掉,快步朝停在路旁的三轮车走去。就在即将靠近车体的时刻,我顿时有了一个想法,并为之暗自得意。
周围的人并没有注意我。
而我想跟这个宏大壮丽的世界开一个小玩笑。
我打开铁箱的门,里面空荡荡,像个黑洞。我低头,躬下前身,双手扒住两侧的门框,小心翼翼地钻进了洞里。里面足够大以至于我并不觉得逼仄。我试着在里面缓缓调转了身体,让正面朝着门,然后伸出手去,将左右两边的门合上。世上的光终于被我彻底隔绝,在黑暗中,我在短短的数秒钟之内迅速经历了兴奋、恐惧、兴奋、安详,接着很长一段时间被美感包围。但终究美的流逝还是把我搞哭了。我用手指死死地从黑暗内部扣住门,任眼泪从我脸上途径身体最终落下,并涨潮般充满整个铁屋子。我就要被自己溺死了。倒要看看谁会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