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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胡二觉悟了

胡二说:“我和她复合了。”这里的“她”,指的是胡二过去的一位女朋友。胡二读书多,一肚子的见识,加上口齿伶俐擅长花言巧语,虽然脸长得像果子狸,仍旧颇能讨女孩子欢心。不过他交的几任女朋友时间都不长,毕竟很难有人能接受自己的男朋友没有正式工作,靠着家教、替考枪手一类的活计维生。但其他的女朋友们不过是接受不了现状因而离开,这一位“她”却与众不同地试图改造胡二,成功地让胡二在中关村装了好长时间电脑,可算得独树一帜。

陈非到现在也不记得她的真名,就记得她的网名是“黑色枪骑兵”。他开始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看到一个姑娘家的昵称里带有“枪”字,还觉得有点暧昧,后来才知道那是某部著名小说里的术语,网上叫这个名字的男男女女得有几万号,不由很为自己的无知而惭愧。而胡二正是通过这个网名判断出他和该姑娘存在相同的兴趣爱好,这才一来二去勾搭到一起的。

陈非依稀记得那时候也是一个初冬时节,按道理正是胡二开始加紧考研备战的时候。每年到这时候,他就会把胡二约出来大吃一顿,然后胡二就开始闭关,直到第二年考研结束为止。于是在最后一场秋雨落下后,他拨通了胡二的电话,接电话的居然是一个女孩,很有礼貌地告诉陈非,胡二正在洗澡,请他稍后再打过来。陈非愣了愣神,意识到胡二有主了。

几天后陈非见到了胡二与黑色枪骑兵。这个姑娘长得还算漂亮,但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她周身散发出的气场。陈非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个相当独立、相当有个人见解并且很固执的人,不幸的是,胡二也是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两个人碰到一起,起初谈谈恋爱什么的还算不错,日子久了没准就要打起来。第一次见面,陈非就为胡二未来的命运捏了一把汗。

固执这种东西,不能说它一定坏,但也肯定不能说它一定好。比方说大学物理的老师固执地不让陈非过关,这就不是什么好事;胡二固执地非要考北大,也不大像是好事。而黑色枪骑兵的固执和胡二的固执正好南辕北辙。她认为人——注意不是大男人,而是男女普适的所有人——就应该早日成家立业。类似胡二这样想要躲在大学校园里暂时逃避世事的,就应该揪出来打倒在地,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黑色枪骑兵用自己的经历实践着她的信仰。她在北京也已经呆了好几年,由于学历不大好看,总是找不到好工作,但她毫不气馁,一年一年地换着各种工作,包括端盘子、卖啤酒、在北影门口蹲点做临时演员等等,现在终于在一家还算不错的私企干上了文秘,一个月有四千多块钱。考虑到陈非拿着航院的文凭也就拿那么多工资,你不得不承认黑色枪骑兵的努力还是很见成效的。

胡二和黑色枪骑兵因为对那部著名小说的兴趣而结识,开始是在网上,后来见面后都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进展神速。但在这样神速的进展之后,问题很快就出来了,黑色枪骑兵对胡二坚持考研的作法相当不以为然,一直规劝他去找份工作,“无论做什么工作都无所谓,哪怕去端盘子,去中关村装电脑。”

胡二说,那我明年再试一次行不行?这一次考不过我就真去找工作。黑色枪骑兵想了很久,勉强同意了。结果胡二没有考上,分数出来的第二天,他跟着同宿舍的室友去了中关村,开始装电脑的生涯。

关于去中关村装电脑,有很多值得注意的地方。比如每一家装电脑的都会宣称他们会给你一个最低的优惠价,他们装出的电脑保管最稳定,所以这种话听了和不听一样。他们开始和你攀谈之后,就会判断你的电脑知识有多深,以此确定对付你的计策。

假如你是完全不懂行的货色,对电脑的全部理解在于天天都能在电视广告里看到的intel一定是好的,那你就完蛋了。奸商们首先会给你选择一款性价比最低的intel芯片,一根容量挺大的杂牌内存,一个大容量硬盘。这三样东西摆在面前,足以让外行眼前一花,剩下的东西就任由对方摆布了。胡二装机时卖出去的劣质主板劣质显卡劣质电源都是卖给这种人。

假如遇到陈非这样略懂一些的,就稍微麻烦一点,这种人对内存和硬盘的品牌,主板显卡的规格都有自己的要求,而且到村里之前肯定已经全面查过报价了,知道卖弄一些显存、位宽、频率一类的名词来吓唬人,懂得用软件查看配件的真伪。但纸老虎在革命者面前终究是要露馅的。这一类顾客往往只查过他所想要的那些配件,可以使用利器“缺货”来对付之。这一招不宜用在显卡和主板上,因为这两件东西多半有备选,但在机箱电源上尤其好用,因为一般人不是太注重机箱电源的选择,而这方面的利润空间尤其大。

光驱也是可以做文章的部件之一,当你挑好配置让奸商去拿货后,他往往会告诉你,你要的光驱型号有,但没有和机箱相配的颜色,这种时候一大半的人都会觉得,既然花了几千大洋,机器配出来理应符合最基本的颜色协调,于是要么换机箱,要么换光驱,总之又堕入术中。

这些只是最基本的方法,都是胡二后来告诉陈非的。胡二富于钻研精神,又粗通心理学,在村里装机当真无往不利。他干了大半年,在中关村无比激烈的装机竞争中生存下来,每个月的提成都不错,还和陈非一道联手宰了陈非的公司一刀。

那一年五月左右,陈非公司里连续两台电脑报销,剩下的若干台老机器看上去也岌岌可危。这些电脑都是五年前统一配的,在那个时候奔四还属于先进机型,现在则已经远远落后于时代了,到中关村的垃圾堆里都捡不到。当然了,对于业务部而言,别说奔四,就算是奔三奔二拿到手里也一样用,反正不外乎是些文字处理来往邮件,但关键在于,被这群人折腾了五年的电脑,基本等同于从巴格达的枪林弹雨里挣扎出来的,没太大活头了。单说老罗的机器,被老罗当成了爱情动作片下载机,那硬盘能存活五年实在堪称奇迹。

有一天公司老板正在打一份总结报告——这是他最擅长干的事情。他不懂得在电脑上处理文件要时刻保存的道理,嫌机器运行word太慢,直接在记事本里写。其实机器本身是不慢的,但老板的机器里至少有上百个木马和上万个病毒在一起抵死缠绵,不慢才有鬼。老板写了上千个字,正写到振奋人心的总结语,电脑突然死机了,重启之后之前写的东西由于没有保存,全都消失了。老板摔了一个茶杯,立即责成办公室主任更换电脑,一共需要八台。兹事体大,办公室主任对电脑一窍不通,于是找上了陈非陪他去,让处长很不满意。

陈非带着办公室主任来到中关村,径直走向胡二的摊位,胡二装作不认识,热情地接待了两人。办公室主任提出要求,第一要稳定,不能跑一个word就要花三分钟;第二要便宜,太贵的部件统统不能选。胡二满口答应,和陈非一唱一和一搭一档,把各种劣质部件加价百分之三十报出来,因为不需要重配显示器,一算钱也不过四千多块钱。办公室主任不懂得摩尔定律,依稀记得五年前的每台机器花了六千多,于是以为这次的机器果然便宜,连夸陈非有眼光。陈非握握胡二的手,庄重地说:谢谢你,辛苦了。

后来胡二和陈非一谈起当时办公室主任的表情就忍不住要抚掌大笑。办公室主任对电脑配件一窍不通,却极力想要做出懂行的样子,胡二问,双通道要不要?他就赶紧点头:要要要,双通道好东西!胡二又问,显卡要显存512的还是256的?他又赶紧说:用不着512那么多,256就够了!其实这些最多跑跑word的机器用得着狗屁双通道,用得着狗屁独立显卡。至于把价值五百块钱的cpu卖到一千,把250瓦的电源当成300瓦的,料想主任再长出一个脑袋来也看不穿。

胡二在中关村装机时很辛苦,几乎没什么休息日,和黑色枪骑兵约会的日子也挺少的,但黑色枪骑兵乐在其中,觉得胡二在正经做事,反而很欣慰,这让陈非觉得不可思议。苏小麦是一遇到陈非加班就愁眉苦脸,恨不得公司当天就倒闭,以便把自己的男朋友解救出来。相比黑色枪骑兵的境界,苏小麦真是应当汗颜无面。但是这样的女人我肯定不能招,陈非想,太折磨人了。

不只陈非,胡二也这么想。他为了让黑色枪骑兵舒服,过上了朝九晚五的工作,虽然挣的钱多了,但累得像条狗,心里本来就不大痛快。不久之后,黑色枪骑兵对他取得的成就感觉理所当然,并且又提出胡二可以去应聘一家正经公司了,这就更让他难受了。他觉得这个姑娘的要求或许是永无止境的,就像她的自身遭遇一样,永远都要逆流而上,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这很不符合胡二的人生哲学。所以后来他大彻大悟,终于和黑色枪骑兵分手,再过了一段时间——就是陈非去找他诉苦的时候——辞去了中关村的工作,继续抱起书本啃起来。

但陈非万万没料到,事隔半年,胡二竟然又和这姑娘重新搅到了一起。第二天上了火车,他还在想着这个问题,不大明白胡二究竟在想什么。在他看来,年复一年地考北大固然很愚蠢,但那至少是胡二真实的内心,说明胡二走在一条顺从自己内心的道路上。人立于天地之间,从头到尾都是各种各样的牵绊与困扰,要做到顺从内心是很艰难的事,所以胡二再愚蠢也值得陈非佩服。

而黑色枪骑兵意味着这种内心的反面,意味着世俗的罪恶诱惑,胡二倘若向世俗的诱惑低了头,就不再是胡二了,半点也不值得陈非去佩服。可悲的是,胡二貌似已经低头了。

很久以后,当胡二与黑色枪骑兵第二次复合并且关系相当牢固了之后,他才告诉陈非,为什么他最终抛弃了考研的念头。他其实是被气的。

胡二爱上网,聊天工具的资料里通常都填着“北京”,那是他现在的所在地,他觉得这么填没什么不对。后来有一次他又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北京姑娘,聊得还挺热乎,胡二觉得差不多该到提出见面的时候了。这时候该姑娘忽然发问:“你是北京人么?”

“我不是。”胡二老老实实地回答。

“不是北京人干嘛要在资料里写北京?”

“因为我就呆在北京啊。”

“最烦你们这些外地人,”北京姑娘冷冰冰地说,“呆在自个儿老家不行么?非要到北京来抢占资源。北京都是被你们这号人弄乱的!”

胡二说不出话来。在把对方拖进黑名单之后——他估计这个姑娘也做了同样的事——他一晚上都没睡好觉。在他的心目中,北京城忽然变成了一个张牙舞爪的角斗士般的壮汉,正准备要把他挫骨扬灰。胡二暗自“呸”了一声,对北京城说:那好罢,我们来斗一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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