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汉西流,已是亥牌时分,高岐风早已离去。明月皎皎,凉在梧桐缺处,院中一座独楼,雕梁画栋,极是精致。高若凰夜不能寐,小园香径孤身徘徊,眼中见得这小楼,心上便浮出一串登高望远的句子,脚下竟不听使唤,不由自主地上了楼去。
甫一踏上顶层,高若凰猛地一惊:楼上竟已有人!定神看去,那是他人,正是王坚。王坚尚未发觉高若凰已在身后,兀自凭栏独望。高若凰见他独倚危楼,大有望极春愁之意,不觉心下暗笑:“我只道古来登高凭栏,非是春日凝妆的闺怨少妇,便是碣石潇湘的天涯游子,坚哥这般形象,只觉那里有说不出的奇怪。”向前几步,“喝”地怪叫了一声。这一叫本以为吓得住王坚,谁知王坚竟似没事人般,也不转头,淡淡地道:“你也来啦。”
高若凰与父别离,心情本极是沮丧,哪知在楼上巧遇王坚,顿时明朗了许多,转身并着王坚倚在栏上,笑吟吟地道:“‘明月楼高休独倚’,没想到哇,咱们的王坚公子也玩起凡夫俗子的花样儿来啦。”王坚却是不语。高若凰见王坚心绪低沉,好似若有所思,当下便想开个玩笑,呵呵笑道:“莫不是在想谁家姑娘了罢?”王坚也不答话,只是转过身来,背靠着横栏,过了半晌,缓缓地道:“我没想谁家姑娘,只是谁家姑娘想我表哥了罢。”
话音甫落,高若凰笑颜顿失,眼神中立时满是迷离。这一句话虽是简单,却正中高若凰心底。王坚口中这“表哥”,正是江湖传闻中的魔头、高府上下的救命恩公、高若凰芳心暗慕之人,“不忠不孝有节有义大侠”陆云辽。一月如水,二人无言,高若凰神游天外,半年前的一幕幕重上心头。
其时正是崇祯十七年九月,是夜秋风哀劲,大雨倾盆,直敲得窗栊丁零作响,高若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正朦胧间,只听得高岐风房中隐约传来兵刃撞击之声,高若凰心觉怪异,便提起兵刃,悄步出门,只见高岐风房门洞开,屋内火烛皆灭,刀刃反照着月光闪动。高若凰知是歹人,挺剑跃入,却见父亲正与一老妪苦斗,双腿右臂已伤,只凭左手短刀上下格挡。那老妪使一对峨嵋刺,挑刺勾画,极是迅捷,忽见有人闯入,便撇了高岐风,转身来刺高若凰。高若凰见那老妪脸上尽是枯皱,全无血色,月光下更显森然可怖,愣神间已给她刺中左肩,正欲拔剑反击,那老妪忽地右刺倒转,转瞬间便点了高若凰穴道。高岐风虽是焦急,无奈双腿血流不止,却哪里救得下女儿。
那老妪见高岐风兀自挣扎,纵声长笑,恨恨地道:“高老儿,老娘本打算一刺结果了你,既然你掌上明珠在此,不妨留你狗命瞧瞧女儿死相罢!”高岐风“哼”的一声,弃了左手短刀,凛然道:“杀你枯桑婆婆丈夫的是我高岐风,你要报仇刺过来便是,拿小孩子下手算什么本事!你二人自号‘枯桑知天风’,天风道人光明正大,怕也不齿你如此作法罢!”枯桑婆婆啐了一口,骂道:“狗娘养的,卑鄙小人,也配在老娘眼前提什么‘光明正大’!”枯桑婆婆句句辱骂不堪入耳,高若凰听得银牙咬碎,杏目圆睁,却始终冲开穴道不得;便要在嘴上还它两招,却一时间想不出什么粗秽恶毒的词句儿来,即便到了嘴边,却也说不出口。
枯桑婆婆兀自颠三倒四骂个没完,高岐风也不还嘴,只是闭目听着。忽然两人一怔,同时望向门外,霎时间屋中唯余雨声。枯桑婆婆双袖一挥,身子已闪出门去,高岐风甩出一枚铜钱,解了高若凰的穴道,低声道:“有人翻墙进来了,却不知是敌是友,凰儿你先走罢,去找你楚大伯,替爹爹报仇。”
高若凰正待回答,只听得枯桑婆婆一声惊叫:“陆云辽!”那声音沙哑中含着几分惊诧。高岐风父女一时愣了,谁也不料恶名昭彰的大魔头竟深夜到府,若不是和枯桑婆婆一伙又如何说得通?高若凰便要出门探看,高岐风阻道:“那陆云辽乃是朝廷通缉数年的恶魁,又是那反贼天风道人好友,大官小吏死在他手上的不计其数,此番来咱们高府,全府上下已恐是凶多吉少,凰儿切勿鲁莽,速速从偏门逃去,高家决不可在此灭门!”
高若凰此时却是灵台明澈,心道:“‘明月双刀’的女儿,岂可于危难关头舍了父母独自逃生?那妖婆望向门外之际,神色亦是惊奇,想来两人并非同党,不如跟那陆云辽好言相劝,他若真是‘有节有义’,断不能袖手坐视我一家惨遭屠灭。”想到这里,也顾不得父亲身后劝阻,抢身跳出门去。
院中大雨如注,却不见枯桑婆婆身影。正犹疑间,只听院外“啊”的一声惨叫,正是枯桑声音。高若凰循声望去,只见血柱窜天,洒进墙来,更不多想,飞身奔出门外,立时呆在当场——
枯桑胸中一剑,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已然断气,雨水混杂着血水,一片殷红。几步外背向立着两个男子,均是披蓑顶笠;其中一人身姿奇伟,手握长剑,却未有杀意。高若凰眼见这一番变故,心中怦怦直跳,方才制于枯桑,命悬一线之时,尚未如此惧怖;反是歹人伏诛,大难过后,惊悚之感方如滔滔江水般涌上心头。
三人在雨中默然而立,过了半晌,那两人转过身来。雨下的极大,但映着月光,高若凰也看得出那提剑者脸庞轮廓分明,极是英俊。那人开口道:“你可知我是何人?”声音低沉中透着温柔,威严中不失稳重,全没有一丝恶意。高若凰平素八面玲珑,能言善道,此时虽明知两人并无歹意,却兀自心跳个不停,竟没听见那人问话。那人呵呵一笑,说道:“官家小姐,怕是秀口中不屑吐出我‘陆云辽’三字罢。也罢,坚弟,我们走罢。”说着转身欲去。
高若凰这才回过神来,忙叫住两人:“陆大侠请留步,若蒙不弃,还请移步府中避雨,我高府上下也好感谢大侠救命之恩。”这几句话一口气说完,高若凰便似能在这大雨中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直直地望着陆云辽。陆云辽笑道:“却之不恭,那便打搅了。”便随高若凰进去。
府中仆役已尽数给枯桑婆婆点了穴道,高若凰便自去沏了茶,换了衣裳,扶着父亲到正厅来见二人。陆云辽二人已去了蓑笠,高若凰细看他时,只见其人一身青衫,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眉宇间自有一股飞扬之气,见了高岐风,起身、见礼、引见、还座无不文雅有致,与传言中凶蛮乖戾的魔头南辕北辙,心下不禁暗恨起江湖人物颠倒黑白来了。另一男子便是王坚。
高岐风亦是心中纳闷,举杯道:“老夫以茶代酒,敬陆大侠一杯。”陆云辽起身饮了,啧声叹道:“芬芳馥郁,醇厚甘鲜,果然好茶,当是福建安溪铁观音了。”高岐风一怔,便转眼望向桌上配剑,只见那剑鞘通体泛青,浑如碧玉,雕画镂刻,精巧绝伦,定是青枫宝剑无疑,当下笑道:“老夫因遭那枯桑婆婆毒针偷袭,险些命丧黄泉,幸而陆大侠仗义援手,我高府上下方免于难。现有玉璧一双,聊表感激之情,望陆大侠莫以鄙陋,笑而纳之。”伸手入怀,取出一对玉璧,便要交予陆云辽。
陆云辽摇头笑道:“陆某此番偶然相救,非是图大人钱财,大人此举未免俗了。”高岐风给他一抢白,却是无话可说,那玉璧给也不是,留也不是,脸上甚是尴尬。陆云辽又道:“陆某年轻小辈,行走江湖,未免鲁莽,以致两道朋友有所误解。今番便当我陆云辽攀了高大人这个朋友,钱财之事,休要再提。只是陆某因故隐匿,还望大人莫要将今晚之事播散出去。”高岐风见了台阶,便也当即答应下来。
高若凰呆立一旁,脑中一片空白,心里却似有千斤磐石般,从未感到如此安稳。一盏茶毕,陆云辽起身欲行,高若凰一急,便要出言留住。话未出口,只见王坚忽然站起身来,凑到陆云辽耳边说了些什么,陆云辽面色甚是犹疑。
方才高、陆二人谈话品茗之时,王坚一言不发,也不饮茶,只是望着陆云辽,眼神里满是钦佩。高氏父女见其密语,更是满腹狐疑。只见陆云辽面露难色,便欲向高岐风开口,却又欲说还休。高岐风笑道:“陆大侠有言不妨直说,莫要跟老夫客气。”
陆云辽尴尬一笑,道:“我家这位表弟父母早亡,自幼跟着陆某漂泊江湖,春秋虚度二十余载,却无奈根骨不佳,兼之散漫偷懒,终至个文不成武不就的闲汉罢了。”高岐风笑道:“可是有老夫帮得上忙的,但说无妨。”陆云辽道:“陆某近些日子有些要紧事情处理,千难万险,表弟怕是受不了的。此番来这扬州城,便是欲给这不成器的小子谋个差事。谁知他非但本事平庸,脾气竟也不小,一天便跟几家店号老板吵下来,全城没一家店铺肯容下他。此事原难开口,只是陆某也素知高大人在扬州城煊赫十分,若是能给这小子谋个吃饭的家什……若是陆某言语失当,高大人直当陆某没说便是。”
高岐风听罢,微微一笑道:“好说好说,江北大营军中正缺个文书,此事交给老夫便是。”陆云辽大喜,令王坚谢了高岐风。高若凰见王坚举止扭捏,甚不自然,不禁暗笑。陆云辽道:“我这表弟怕生的紧,倘若日后相熟了,自可见得他也不失为一条重义气的好汉。”
谈了片刻,陆云辽起身告辞,高岐风因身子不便,便请高若凰送客。高、王两人撑伞送陆云辽到大门,眼见他转身欲行,高若凰脱口叫道:“陆大侠留步。”这一声出口,高若凰也自觉尴尬,她只为多与陆云辽说上几句话,却不知要说些什么。忽然灵光一闪,问道:“陆大侠可会再回扬州探望表弟么?”陆云辽略一踌躇,道:“或许会罢。”高若凰道:“扬州之地,鱼龙混杂,王兄秉性耿介,怕是吃不开的。不如待半年后,扬州城春和景明,波澜不惊,陆大侠故地重游一番,一来探望表弟,二来我也可带您四处游览,一尽地主之谊。”
陆云辽哈哈一笑,振了振伞,道:“‘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人生本就聚少离多,何必执着相散相合。若我有暇,定不负约。”举伞阔步而去。大雨滂沱,没几步便湮没了陆云辽身影,高若凰对着黑夜喊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只听雨中传来陆云辽的笑声:“哈哈哈哈……高小姐才貌双全,我这表弟还要仰仗你多加照顾啦。”声音愈来愈弱,直至消没于雨中。
次日王坚前去江北大营,遭一裨将醉酒鞭笞,遂负气而去。高岐风便将王坚留在府中,供其白吃白喝。王坚闲来无事,或陪高若凰读书习武,或在城中东走西顾,过得好不快活。高若凰与他相处日久,也觉他并不似初见般卑微怯懦,反是个颇有见解之人,只是不通礼数世故,鲜少与人交往罢了。高若凰性情开朗,与其谈天说地,一来二去,不几日便成了推心置腹的好朋友。有时听他讲述陆云辽行走江湖所见所闻,亦甚神往,似是陆云辽正是携着自己行侠仗义一般,虽听得多少朝廷官员死于其手,心中却未有一丝厌恶惧怖,更生十分钦佩景仰。
往事悠悠,才下眉头,又上心头。高若凰叹了口气,方觉初春夜半,高楼凉意未休,转过身去,幽幽地道:“你看出来啦。”王坚笑道:“我虽不读书,却也不是浑噩麻木之辈。”高若凰只是兀自感伤,念及那夜送别,喃喃道:“‘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方要往下念时,只觉意思不符,又想起陆云辽起初还给王坚来过几封信,之后便再无消息,便改口吟道:“‘别后不知君远近’……‘渐行渐远渐无书’。”这前两句取自王昌龄,后两句则摘自欧阳修,拼凑之下,虽不合辙押韵,却是符合心境。高若凰轻声吟了两遍,思念之情更如那穿肠毒酒,直绞得她心隐隐作痛。
正伤怀间,王坚却哈哈笑道:“这最后一句我却是听懂了,不瞒你说,表哥今下午正是来过信了。”高若凰听得这话,身子一震,心中便如起了狂风般荡起千层浪,脸上却犹作镇定,小心翼翼地问道:“信中说些什么?”王坚长叹一声,道:“信中说表哥近日在北方有要事,要我前去接应。”高若凰惊道:“你要去么?是什么事情?不如让我也跟着帮忙罢,至少我还懂些武功。”王坚道:“此行凶险,我也不过是去添个人数,表哥特别嘱咐,要你留在扬州。”还未等高若凰开口,王坚已迈步下楼,道:“好啦,天凉了,快去睡罢。明儿一早我就出城,你不必送我啦。”身影随即消失在黑夜中。
当夜高若凰整宿未眠,不是不倦,只是心中念头甚多,甫一入梦,脑海中便闪过陆云辽当日横剑英姿,旋即惊醒。心里不断念道:“也不知陆大侠要办什么难事,为何特意关照不要我去?怕是担心我的安危罢。”想到这儿,不禁笑靥生春,却又转念一想:“坚哥明明不通武艺,陆大侠偏要他去……莫不是为了兄弟相见,便可不再来扬州瞧我?”如此几番辗转,直待三更天才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