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柳绿,草长莺飞,暖风拂面而来,正是烟花三月,扬州风景。东城江海楼下铺了红绣长毯,设了花木桌椅、陈年佳酿、玉碗象箸。楼下空地甚是宽阔,桌子摆了百余张,四围尽是一片桃林,仆役来往如梭,场面气派非凡。
方布置妥当,便有客人络绎不绝地入席。迎客的是位年轻公子,二十出头年纪,丰神俊朗,锦袍玉带,举止之间甚是得体,俨然豪门大家风度。把守的仆役也不索要请柬,只是检点人数。来人越来越多,只听得脚步声、喧嚷声、争论声混作一片,仆役见桌椅已坐满,便拦住入口,谢绝余人进入。
入席的一干人中,自是不乏身着华装的富绅贵族,亦有青衫斗笠的江湖人物,至于粗布褐衣,更是不在少数。座中众人兀自吵闹不绝,被拦在其外的人又越来越多,聒噪喧哗,更兼仆役阻拦的吆喝声,以清幽闻名的江海楼一时间乱成一片,沸反盈天。
正喧闹间,原本挤在外面的人群忽然向两侧散开,闪出一条小道。席间众人望去,只见远远走来两人,当先一名女子,二十上下年纪,身形苗条,一身月白衣衫;其后跟着一个青年,中等身材,低头抱胸,紧随那女子前行。众人均觉惊奇,顿时鸦雀无声,直望着这二人,不知他们是何来头。
两人渐渐走近,众人才看清那女子相貌:明眸澄澈,肌肤胜雪,娇而不弱,艳而不俗,端的是芳泽无加,铅华弗御,穿行于人群中,目不斜视,更显气质异于他人。迎客公子看得痴了,出神之间,两人已到跟前,于是连忙拦下二人道:“姑娘留步,此番月旦评大宴邀请一千客人,现已满座,姑娘还请在这儿听评罢。”
那女子浅浅笑道:“小女子高若凰,奉家父之命,代来赴宴。”取出一对长短双刀,示与那公子。公子定睛一看,只见那双刀寒光闪闪,立时吃了一惊,连忙拱手赔笑道:“原来是高家妹子到了,在下李西沉,日前初来扬州探望汪家舅父。久闻高大小姐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今日识荆,幸何如之,如有失礼之处,多望包涵。”
原来这长短二刀乃是江南名侠“明月双刀”高岐风的兵器,江湖上无人不知,只是高岐风地位尊崇,常人往往无缘一见。
高若凰闻言,不喜不嗔,只是微微笑道:“家父因公事冗杂不能到席,事前也未知会两位伯伯,实是高府失礼在先,李公子不必放在心上。”这一番答话甚合礼数,全不理会那所谓“沉鱼落雁”云云。李西沉自感尴尬,闪身道:“高家妹子便请上楼罢,至于这位小哥……”说着瞥向高若凰身后青年,只见此人浓眉阔目,貌甚粗鄙,不觉心下暗自讽笑。
那青年却似没瞧见李西沉,兀自低头抱胸,做沉思状。高若凰道:“这位公子姓王名坚,是我高府的朋友。依家父的意思,我们小辈与前辈同席于礼不合,劳烦李公子招呼两把椅子便了。”李西沉从未听过王坚这号人物,却也只得叫来两把椅子,高王二人便在楼下坐了。
席上众人见高若凰举重若轻,行止大方,一时间竟忘了说话。直到二人入座,才又纷乱起来。高若凰听得有人低声说道:“高大人在朝堂则为御史监军,在江湖则为大侠名宿,如此人中豪杰便罢了,偏又养得这等女儿,着实羡煞我等了。”又有人道:“高大小姐亦是自幼读书习武,人又漂亮,又大方,真不知什么样的公子才能入她的法眼。”高若凰不动声色,只是闭目低颔,继续听众人言语。只听得右首一人说道:“前几日楚秋煞与囚虎帮的人马都进了扬州城,看来这‘天启三侠’定是前三甲无疑了,只是不知这天下武林第四人的称号花落谁家。”有一人接道:“江湖上老一辈高手,当年半数去辽东抗虏,半数投了闯军,身死家灭,现今除了三侠再无他人。若依武功而论,这第四人怕是‘忠孝大侠’陆云辽了。”此言一出,当即有人笑道:“若是评说‘天下四大魔头’,姓陆的那小娃儿定是头筹。”众皆大笑。
几人言语中这“忠孝大侠”陆云辽,乃是江湖上一个颇为邪怪的后起之秀。据传此人不过二十四五年纪,生性乖戾狂狷,武功却是高不可测,善使一柄青枫剑,出手凌厉无比;又有独门绝学“透骨指”,中招者轻者骨碎筋裂,重者脏腑俱损。二十岁时,独身屠灭济南府衙官吏七十八人,自此出没于大江南北,单与官府作对。朝廷多番下旨缉拿,只因其行事诡秘,均无所获。其人自号“不忠不孝有节有义大侠”,却因性情孤僻,独来独往,素为黑白两道不喜,讽为“忠孝大侠”。只是自去年清兵入关,此人便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有传言道他降了鞑子,却也只是揣测。
高若凰耳听众人说到“陆云辽”三字,心下一凛,转头向王坚望去,却见他已然垂首睡着,不禁哑然失笑。
正此时,忽闻锣声响起,一人喊道:“汪大官人到!”众人便不做声,纷纷起身。王坚也给锣声惊醒,看到高若凰使了个眼色,便也站了起来。顷之,楼上走出两个人来,五十多岁年纪,一般的锦衣玉袍,一个胖些,满面红光,正是兄长汪镇江;另一个更胖些,圆球般的脸上便如涂了油脂般光亮,乃是其弟汪镇海。
这汪氏兄弟号称扬州首富,家资逾亿,江海楼即为二人以重金巧匠而建,内设奇珍异兽、瑰木名花、名画古玩,不计其数。这两人既是江南名流,不免有附庸风雅之举,自其年正月起,仿效汉末名士许靖、许劭兄弟“汝南月旦评”,每逢月初在这江海楼头略邀宾友,品评天下诸般人物。头番评了“天下七大才子”,无甚反响;其后又评秦淮诸女为“天下八大美人”,不过旧调重弹,拾人牙慧。今朝评“天下武林四大高手”,生怕如前番波澜不惊,特摆下大宴,全城无论贵贱皆可前来。也有人道这大宴乃是总督江北四镇、坐镇扬州的史可法史阁部授意,希冀借宣扬汉家武林高手的声威以鼓舞扬州军民士气,否则依二汪那一毛不拔的脾性,决计不会行这无利之举。
汪镇江望了望楼下,高声道:“各位请入座罢。”那声音中似透着一股油腻。见众人坐了,相互推了几盏,讲了些场面话,便入了正题。只听汪镇江道:“依二弟之见,当今天下何人武功可当魁首?”汪镇海捋了捋须,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现今江湖上高手恒河沙数,可得容愚弟想想。”说罢作沉思状。
楼下众人无不紧盯住二人,高若凰却在心中暗笑:“前三甲明明早已定下,江湖中人哪个不知,这一番做戏实是无趣的紧。”原来二汪平日多有仗势欺人之举,高若凰父女对二人并无好感,只是出于礼数,不得不临席赴宴。过了半晌,汪镇海慢慢地道:“愚弟刚刚默数了一遍各路英雄,这‘天下第一’的名号,怕只有‘一剑知秋’楚秋煞楚老先生方能当得。”汪镇江点头道:“正是,楚老先生乃是万历爷时‘天启三侠’之首,剑术通神,自不惑而后与人过招,只以一剑分生死,大小四十三战,只四十三剑,取四十二人性命,一人狼狈而逃,人称‘一剑过知天下秋’,此等武功,当世实无二人。”座中众人齐声称是。
汪镇海听得汪镇江讲这楚秋煞如何厉害,脸上甚有讶异之色,旋即作恍然状,问道:“大哥刚刚讲到‘天启三侠’,莫非这第二、第三高手便是那另外两侠?”汪镇江笑道:“不错,想二十年前,‘一剑知秋’楚秋煞大侠、‘明月双刀’高岐风大侠、‘十殿阎罗’马长猛大侠三人义结金兰,行走江湖,快意恩仇。其后楚大侠精研剑术,高大侠以文致仕,马大侠开山立派,现今俱是武林名宿,泰山北斗。以此三侠为冠,应是武林人人心悦诚服。”高若凰听得二人夸赞自己父亲,虽知是阿谀之词,心里也颇受用。
汪镇海继续追问道:“却不知高、马二人如何本事?”汪镇江道:“高大人祖居咱们扬州,唐人徐凝诗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高大人正是善使双刀,便号作‘明月双刀’。相传那双刀一长一短,长者正手持刃,短者反手握柄,是以刀法变幻多端,临阵多出奇招,为敌所不料。当年闯贼军中第一好手天风道人,每有攻城必先潜入刺杀主将,我军竟束手无策,直至高大人约那贼道单打独斗,便以这双刀取了他性命。”汪镇海连连点头。汪镇江又道:“马帮主人称‘十殿阎罗’,一来是因其形貌勇悍,二来是喻其行事果敢,三来则是称赞其独门绝学‘十殿深拳’极善守御,如层峦叠嶂,一旦对敌,连绵不绝,好似身在十重深殿之内,令对手沾身不得。楚老先生曾明言若自己与马帮主动起手来,绝无可能一招制敌,而若非高、马两位大侠因公事、帮务缠身,或许武功上的境界早已不在自己之下。”楼下众人听得这三人如此神乎其神,无不啧声称赞。
这“天启三侠”如何厉害,高若凰十几年来耳边早听出了茧子,她今日到此,单是为那第四人而来。只听得汪镇海道:“那继‘天启三侠’之后,第四却是何人?”汪镇江笑道:“这第四人,乃是一位少年英雄,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便是三位前辈大侠也对此人青眼有加。”汪镇海道:“当不是那个凶邪恶徒陆云辽罢。”汪镇江大笑道:“莫说陆云辽功夫尔尔,便是他天下无敌,也不过是我中华武林一大败类罢了!”汪镇海沉吟片刻,蓦地惊道:“莫非大哥是要……?这……怕是不妥的罢……”座中众人屏气凝神,细听那汪镇江如何作答。只听汪镇江抚掌大笑:“贤弟,自古有谓‘内举不避亲’,既然‘千里坠日’确有真功夫,我二人又有何惧哉?”
这“千里坠日”四字一脱口,众人纷纷窃语,脸上俱露异色。高若凰亦是甚感惊诧,暗自将武林中成名人物默念了一遍,却不记得有人号做“千里坠日”的。汪镇海见状,也不继续追问那“千里坠日”手段如何高明,只是拍了拍手道:“各位稍安勿躁,既然各位急欲一睹当世四大高手尊容,那便请楚大侠、马帮主、李少侠出来。可惜高大人军务缠身,否则这‘江海楼之会’必当流芳千古,为后世江湖儿女所追慕!”座中众人再度起身,高若凰转头望向王坚,却见椅上空空如也,王坚早不知哪里去了。高若凰心下暗暗叫苦:“坚哥不会功夫,莫要闯出什么乱子,给人抓了去便好,怪我大意了。”忙向四下张望,却哪里找的见他。
正张望间,突然座中欢声雷动,高若凰抬头望去,见楼头走出三个人来。左首一名老者,六十上下年纪,白发白须,极是高瘦,脸上皱皮如枯木,只有两道眼神好似利剑,正是‘一剑知秋’楚秋煞;中间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身形与楚秋煞仿若,只是通体如黑炭一般,面目凶恶,正是‘十殿阎罗’马长猛。再看那右首青年,高若凰不禁吃了一惊,那是别人,正是刚刚迎客的公子李西沉,不过换了身衣裳;再细看时,却见那李西沉正直直地盯着自己,模样甚是耀武扬威。高若凰无心理会,兀自四下张望,蓦地发现王坚正站在出口处,百无聊赖地望着桃花林出神。高若凰心中大石落地,嫣然一笑,悄悄转身离开,身后二汪似正讲些什么,却全不听在耳里。
天清气朗,春风和煦,十里繁华街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来往车马如梭。小河夹着桃花落瓣淙淙而过,几只水鸭随波逐流,岸边垂柳依风而动,拂过行人面颊。高若凰与王坚二人傍河沿柳而行,眼见这无边光景,自是畅乐开怀。高若凰随手折了一节柳枝,拿在手里把玩,忽然转头道:“坚哥,世人都道‘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李白自是喜欢‘烟花三月下扬州’,杜牧更爱那‘二十四桥明月夜’,便是隋炀帝那般人物也要‘欲取芜城作帝家’,你道扬州城好不好?”言语之际,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声音如莺语燕啼,尽显女儿家灵秀可爱,全无江海楼下那般一本正经。王坚听着这几句诗篇,眉头一皱,道:“我王坚大老粗一个,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鬼绕口的诗文我是不懂,不过扬州确是好的。”高若凰闻言一笑,望着远处青山,目光越飘越远。
又走了一些距离,王坚忽道:“我看那‘千里坠日’李西沉倒像个知书达理之人。”高若凰一怔,旋即笑道:“那便如何?李西沉那般浪荡公子我见得还少么?他便是才过杜李,文攀屈宋,我也不愿正瞧他一眼。”王坚也笑道:“还有貌如潘安呢?”高若凰摇头笑道:“男人要那般好看作甚,只要人品好些,侠肝义胆便是。”王坚笑而不语。
高若凰话锋一转,说道:“刚刚突然找你不见,可害我担心的紧呢。”王坚微微一笑,却不答话。高若凰又道:“你明明大我好几岁,行为处事却怎地如此孟浪?你不会武功,江湖险恶,任性而为不免会结下仇家,给人暗算了的。”王坚含笑点头,连连称是,高若凰见他不过敷衍,也不再多言。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二人来到一座府第门前,只见那门面用朱漆刷得粉亮,颇为雄伟堂皇,匾上两个镶金大字“高府”,正是“明月双刀”高岐风的居处。两人进得门去,却见府上仆役婢女往来匆匆,十分忙乱。高若凰叫住一个小厮问来,那小厮道是老爷又要随军出征,却不知去往何处。二人便进了正厅,只见堂上端坐一人,四十多岁年纪,细目浓眉,玉面长髯,状甚文雅,正是高岐风。二人见礼坐毕,高岐风道:“方才朝廷降旨,左良玉拥兵武昌,居功自傲,竟起不臣之心,引兵数十万正往京城而去,故急调江北四镇兵力南下阻截。此番为父也须随军出征,怕是三五个月回不来了,凰儿……可要好生照顾自己才是。”高若凰不忍与父亲分离,扑向高岐风怀里,忍了泪水,无语凝噎。父女俩别离情长,王坚看着无趣,便径自悄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