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平看着秋雨的眼睛,他从中看到了慌乱、恐惧……还有不甘。
是啊,谁会甘心呢?
他自己就甘心吗?年少时的春风得意,师长的殷许,同窗的敬佩,双亲的厚望。初出茅庐之时何等意气,睥睨天下,蔑视群雄。可随后来的打压,让他猝不及防,几十年年将他死死钉在初出茅庐的那个位子,不层挪动半分,就在他自己也要放弃的时候,得贵人看中,入选东宫,可谓鱼跃龙门,先帝子嗣不多,太子之位坚如磐石,等到先帝驾崩自己便是帝师,一身抱负也有开展余地,好不容易等到先帝驾崩,太子即位,可惜谁知一朝宫变,叔夺侄位,天地倒悬,自己也从帝师变为临海郡王幕僚,今年年初,建康城中屡屡传来对临海郡王不利的消息,临海郡王虽然年幼,今年方才十六岁,不过刚刚束发,但是南朝几百年来上演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他自知时日无多,上书建康城中恳请当今放过府中老臣,而后于府中设宴,劝离昔日老人,又遣散下人,当初不知建康城中的大人为何会应许,可如今听闻临海郡王染了时疫暴毙而亡,他又如何猜不出来当初是做了何等生意,应允了什么条件呢!
可惜,几十年来的蹉跎早已磨平了他的傲骨,不然他也不会在宴席之后便书信一封给建康城中的好友,请他替自己运作一二。
然而他的傲骨已经被人用几十年的时间,水磨的功夫打平了,可他看着眼前的徒弟,不由得心里重重的叹息了一声:秋雨,难道你也要走为师的老路吗?恃才傲物,最后终其一生郁郁不得志,只能落得一个给乡下地绅当个私塾先生的下场,就这还是求人求来的吗?
他看着秋雨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放下了紧握着的手,没有再多说半句与之前相关的话,只是叹道:“夜深了,我也乏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秋雨感受到了师傅的不对劲,没有多问什么,只是以为师傅真的乏了,静悄悄的退了出去,等回到自己屋子,想起师傅说的话,他心中却是有些不屑:“世家?师傅前车之鉴不远,若是碰上世家子弟,我自当谨慎注意,便是学那晋文公,退避三舍又有何妨?可这乡下地绅何德何能,当得师傅世家之比?”
一夜无事。
翌日一早,秦宇便被叫醒,虽然还有些起床气,可惜毕竟自己不是小孩子,分得清轻重,干净利索的洗漱完毕,又用了早饭,便到了教室之内,本来还有些心猿意马,神游物外,但是看到司马平已经在老师的位子上端坐着等着自己,秦宇立马回过神来。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先拱手请安,随后再坐下。
秦宇进来后一直觉得有点不对劲,等到坐下后看着在自己正对面的夫子,才发现一个问题:自己那个师兄去哪了?他不是应该一直随侍左右的吗?
司马平不知道秦宇心里在想着什么,今日是第一日上课,又只教这么一个学生,恍惚间他竟然有种又回到建康城中,想起了当年在东宫第一次授课的场景,突然间,他的眼角竟然有些湿润。
秦宇看的也有些呆了。
喂,什么情况,这是在室内,没有风啊,沙子啊什么的东西吧,在这里不会是想要弄一出什么夫子变父子的拥抱着痛哭,时隔多年重新相认的八点半乡村伦理苦情剧?回家……啊,不对,《回村的诱惑》?
万幸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司马平只是一时之间触景伤情罢了。看着坐在自己下首的秦宇用着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
“咳咳!”司马平咳嗽了两声,将秦宇从他的八点半乡村伦理苦情剧的世界中拉了回来,正襟危坐道:“今日虽然是你第一日进学,但是为师已经有所了解,你并非什么都不懂的无知小儿,相反自幼聪慧异常,比如……”
说着便指了指自己屁股底下的凳子,还有面前的桌子,赞许的点了点头,称赞道:“奇思妙想,不比寻常。”
秦宇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心里暗道:“这算什么啊,要不是老子怕被人切片研究,MD三百首唐诗,三百首宋词,砸出来你们不都得跪下来叫爸爸?”
嘴上自然是毕恭毕敬的回答:“小儿愧不敢当,夫子谬赞!”
司马平要是知道秦宇心中想着是什么,说不定就抄起屁股下的椅子砸过去。可惜他不知道,所以司马平依然和颜悦色的说道:“然而冬林你需要谨记一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前朝亦有‘江郎才尽’的故事,你可知晓?”
秦宇点了点头,江郎才尽这么有名的事,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伤仲永的事呢,你知道吗?不知道吧?
“哦,既然知道,那么你给为师讲讲。”司马平依旧和蔼可亲。
“江郎指的乃是南朝的江文通,名淹字文通,据传江文通六岁能诗,十八岁己熟背“五经”,所作《恨赋》、《别赋》,更显其才华横溢,被誉为千古奇文。只可惜,中年的江文通为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落了个“江郎才尽”的名声。”
“你既然知道有此典故,又娴熟能记,便应当时刻惊醒,万不可重蹈覆辙啊。”司马平语重心长的告诫着秦宇。看着秦宇一脸稚嫩未消,心中想的却是,世人皆道“江郎才尽”,当初江郎真的才尽了吗?
司马平想起了自己在《诗品笺》中看到的:“江文通遭梁武,年华望暮,不敢以文陵主,意同明远,而蒙讥才尽。世人无表而出之者,沈休文窃笑后人矣。”
这段话意思是说,江淹生怕梁武帝妒忌,故意说自己才尽,这种情况不被后人了解,沈约知道了一定会笑话,因为沈约就有这样的经历。据《梁书·沈约传》记载:“约尝侍宴,值豫州献栗径寸半。帝奇之,问曰:‘栗事多少?’与约各疏所忆。少帝三事。出,谓人曰:‘此公护前,不让即羞死!’”沈约乃一代饱学之士,然在文人皇帝面前却唯有避让三分,以免招致祸端。江淹在梁武帝面前也不敢显山露水,怕遭妒忌,故而推说“才尽”,死后只落得“少以文章显,晚节才思微退,时人皆谓之才尽”(《梁书.江淹传》)的盖棺之论。自此江淹也受到历代文人的讥讪。只有遭际相近的沈约看破机关,晓得江淹不是“才尽”,而是“要命”。
想到这里,司马平不由得叹息,如果自己也早日才尽,或许便不至于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