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解脱之道,存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杀。出世者,拒绝一切生活之欲者也。彼知生活之无所逃于苦痛,而求入于无生之域。当其终也,恒干虽存,固已形如槁木,而心如死灰矣。若生活之欲如故,但不满于现在之生活,而求主张之于异日,则死于此者,固不得不复生于彼,而苦海之流,又将与生活之欲而无穷。故金名钏之堕井也,司棋之触墙也,尤三姐、潘又安之自刎也,非解脱也,求偿其欲而不得者也。彼等之所不欲者,其特别之生活,而对生活之为物,则固欲之而不疑也。故此书中真正之解脱,仅贾宝玉、惜春、紫鹃三人耳。而柳湘莲之入道,有似潘又安;芳官之出家,略同于金钏。故苟有生活之欲存乎,则虽出世而无与于解脱;苟无此欲,则自杀亦未始非解脱之一者也。如鸳鸯之死,彼固有不得已之境遇在。不然,则惜春、紫鹃之事,田亦其所优为者也。(傅杰编校:《王国维论学集》第356页)
众所周知,叔本华在一般情况下是反对自杀的。解脱是由于消弭生活意志,消弭生活欲望,而自杀者却在肯定生存意志,肯定欲求,想逃避苦难。意志乃自在之物,为人类所共有,个人之自杀与人类这个共同意志相比微不足道,并不能消弭这个意志。而王国维之关键在于取消欲望,只要没有欲望,本身亦即解脱矣;而有了欲望,则无所谓解脱,其不在于表面之出世和自杀行为。这一点,与叔本华在精神上基本一致。王国维论述道,在《红楼梦》中真正之解脱者只有三人:宝玉、惜春、紫鹃。宝玉是属觉于自己之苦痛的解脱,惜春和紫鹃属观于他人之苦痛的解脱。宝玉之解脱,属非常之人,非常之人用非常之智力洞观宇宙人生之本质而彻悟而解脱,故高出于后者百倍,亦复杂于后者百倍。这是超常的、灵魂的、虔诚而又平和之解脱。惜春、紫鹃之类之解脱,则是属于自己亲历痛苦而觉悟,人类可能普遍是如此。故《红楼梦》之主人公则只能是宝玉而非惜春与紫鹃。王国维之论述十分明晰,思辨力极强,写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大发感慨。他写道:
呜呼!宇宙一生活之欲而已。而此生活之欲之罪过,即以生活之苦痛罚之,此即宇宙之永远的正义也。自犯罪,自加罚,自忏悔,自解脱。美术之务,在描写人生之苦痛与其解脱之道,而使吾侪冯生之徒,于此之桎梏之世界中,离此生活之欲之争斗,而得其暂时之平和。此一切美术之目的也。(傅杰编校:《王国雏论学集》第357页)
王国维的思考是中国式的人本主义精神,是乐天的精神。该篇学术著作的中心议题是《红楼梦》之“厌世解脱”之悲剧精神。由于王国维的研究是发自灵魂深处之声音,故“忧人”、“忧世”极为深邃。一旦落笔,流丽光昌,仪态万方,恰如他征引“格代(歌德)之诗”所言:“凡人生中足以使人悲者,于美术中则吾人乐而观之。”(同上注,第353页)“美术”乃王氏早期译语,包括戏剧、音乐、绘画、文学在内的艺术之统称。王氏之所以论“悲”,则是为了探“美”。这个美无关善恶,超脱功利,按康德的话说是不涉及任何厉害计较,完全是要使人进入“无希望,无恐怖,非复欲之我,而但知之我”(同上注,第352页)之境界。此境界简直像痛饮美酒,令人心醉。王氏用诗一般之语言写道:
此犹积阴弥月,而旭日杲杲也;犹覆舟大海之中,浮沉上下,而飘着于故乡海岸也;犹阵云惨淡,而插翅之天使,赍平和之福音而来者也;犹鱼之脱于罾网,鸟之自樊笼出,而游于山林江海也。然物之能使吾人超然于厉害之外者,必其物之于吾人无厉害之关系而后可,易言以明之,必其物非实物而后可。然则非美术何足以当之乎?(傅杰编校:《王国维论学集》第352页)
冲出世网之困扰,像脱罾之鱼,出笼之鸟,悠游江海,穿梭山林,便是王国维追求的至高无上之美学境界。从王氏《红楼梦评论》可以见出他的基本思路是,融通中西美学思想,并以其蕴含宇宙、人生。其美学思想在于探索艺术之崇高与悲剧精神,其价值自期在于兼及文学之美学与伦理功能。最后指出了《红楼梦》之研究方向。毫无疑问,王氏是运用西方美学理论研究中国文学的第一人,用艺术与人生作为价值准则来剖释《红楼梦》可能也无第二人。《红楼梦评论》可以说奠定了王国维在学术界的基础性地位。
王国维研究西方哲学,深受叔本华之影响,叔本华近承康德,远绍柏拉图,旁于印度佛说,遂自创为一套完整的、独特的一家之学说。但王氏思想极具东方色彩,谓人生乃凌乱忧苦,故持悲观主义之解脱。王氏取精用宏,以其西方哲学方法与思想以阐释《红楼梦》。这是人所皆有的生活之意志,因而即有欲望,有欲望则求满足,其实人类的欲望永远皆没有满足之时,所以人类的痛苦也就与人生相伴始终。欲免痛苦,惟有否认生活之欲,而求其解脱,此即王氏评《红楼梦》所持之价值理念。王氏认为男女之欲为人生诸欲中之最大者,《红楼梦》一书即写人生男女之欲而示所以及如何解脱之道,其中人物多为此欲所困苦,贾宝玉初亦备尝男女之欲的痛苦,其后弃家为僧,否认生活之欲,是为解脱。所谓“此生活此苦痛之由于自造,又示其解脱之道不可不由自己求之者也。而解脱之道,存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杀。出世者,拒绝一切生活之欲者也”。(傅杰编校:《王国维论学集》第356页)此前,中国学界对《红楼梦》的研究,多从事于作者本身之考证,而纯从文学、人本———艺术美学角度研究《红楼梦》者,并力图揭示其所蕴含人生真理者,洵不多见。而且,王国维以西方哲学(美学)原理来探索《红楼梦》,独辟蹊径,摆脱了旧的文学批评框架,这是对晚清以降中国红学史上模式化研究的首次美学清算,在中国美学史上占有极为重要之地位。
五、步入甲骨学之路
在1904年左右王国维的学术生涯中,除哲学外,还涉足了考古学。1903年九十月间,罗振玉帮助刘鹗校印《铁云藏龟》六册,是为甲骨文著录之始,王国维正是从此时开始接触甲骨文的。综观王氏一生在甲骨学方面的成就,首先是在甲骨著录方面,他编纂、姬佛佗具名的《戬寿堂所藏虚掩》一书,公布了刘鹗旧藏甲骨,为后世研究甲骨文提供了不少资料。其次是王氏在甲骨文字的考释方面多有发明,他的《戬寿堂所藏殷墟文字考释》、《殷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续考》、《殷周制度论》以及其他一系列文字考释论著,代表了甲骨学研究草创时期之最高水平。他的考释方法在学界产生了久远之影响。他在《毛公鼎考释序》中写道:
苟考之史事与制度文物,以知其时代之情状;本之《诗》、《书》,以求其文之义例;考之古音,以通其义之假借;参之彝嚣,以验其文字之变化。由此而之彼,即甲以推乙,则于字之不可释、义之不可通者,必问有获焉。然后阙其不可知者,以俟后之君子,则庶乎其近之矣。(《观堂集林》卷六,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11月版,第179页)
此即被郭沫若称之为“中国之旧学自甲骨文出而另辟一新纪元”(《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12月版,第185页)的王国维在文字考释方面之新方法。其三是王国维用甲骨文材料研究商代历史和典章制度,提高了甲骨文的学术价值。特别是《殷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与《续考》这两篇著名论文,把甲骨研究推向一个新阶段。在此两篇论文中,王氏考证了甲骨文中出现的先公先王和父、兄之名,论证了《史记·殷本纪》所载“有商一代先公先王之名,不见于卜辞者殆鲜”。王国维尝就卜辞中的“王亥”研究与罗振玉相互切磋,指出:“《山海经》一书,其文不雅驯,其中人物,世亦以子虚乌有视之。《纪年》一书,亦非可尽信者。而王亥之名竞于卜辞见之……可知古代传说存于周秦之间者,非绝无根据也。”并分析甲骨文中之王恒,说:“王恒一世,以《世本》、《史记》所未载,《山经》、《竹书》所不详,而今于卜辞得之。《天问》之辞,千古不能通其说者,而今由卜辞通之。”(《观堂集林》卷九,第259-280页)其四是王国维发凡启例,最早进行甲骨断片之缀合工作。其实在中国甲骨学史上,不少学者皆是在王国维的启发下走上了甲骨学之路。譬如古文字学和甲骨学大师容庚、商承祚、董作宾、丁山为王国维任职北京大学国学研究院时之研究生,唐兰虽然没有直接在王国维门下受教,但亦尝写信向王国维请教并得到指点。罗振玉和王国维并称为甲骨学史上的“罗王之学”。“罗王之学”继往开来,影响和造就了几代甲骨学大师。郭沫若即是其中之一。1928年8月底,郭沫若在日本东京上野图书馆开始查阅罗振玉的《殷墟书契》一书;9月初郭沫若又去东京文求堂书店寻访有关甲骨入门书,见到罗振玉的《殷墟书契考释》,遗憾的是他既买不起,又不能将书借出,他又通过熟人打听到东洋文库有此类书,并通过关系在两个月内读完了库中所藏一切甲骨文字和金文著作;同时,他把有关中国考古发现的著作差不多都读了。从此,郭沫若对于中国古代的认识,可以说得到了一个自信的把握,由此,郭沫若打开了甲骨学这一神秘殿堂之大门并升堂入室。此后,郭沫若独辟蹊径,屡创新说,成为中国甲骨学之一代宗师。郭沫若在谈到他研究甲骨文字的经过时说:“在当初,我第一次接触甲骨文字,那样一片片墨黑的东西,但一找到门径,差不多只有一天的功夫,便完全解决了它的秘密。这倒也并不是我个人有什么了不起的本领,而是我应该向一位替我们把门径开辟出来的大师,表示虔诚的谢意的。这位大师是谁呢?就是1927年当北伐军进展到河南的时候,在北平跳水死了的那位王国维了。”(郭沫若:《革命春秋》,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344页)说到王国维对郭沫若研究甲骨文字之影响,有一段趣闻佳话应该提及。郭沫若在研究甲骨文字之过程中,发现当时甲骨文研究方面最有成就的几位大师巨子,他们的名号皆有一个“堂”字:罗振玉号“雪堂”,王国维号“观堂”,董作宾号“彦堂”。他有心在甲骨卜辞研究上要有所成就,要与前人并驾齐驱,便取号“鼎堂”。上天不负有心人,后来,郭沫若在甲骨文研究方面功成名就,先后有《甲骨文字研究》、《卜辞通纂》等著述行世。故,罗振玉、王国维、董作宾、郭沫若,被后人称为中国甲骨学之“四堂”。
当然,在这一时期,王国维主要从事的仍是哲学和文学研究,他的兴趣还在哲学方面。他再三研续康德和叔本华之著作,对这两位哲学大师推崇备至。并写下了《汗(康)德像赞》与《叔本华像赞》。前者曰:“赤日中天,烛彼穷阴;丹凤在霄。百鸟皆喑。谷可如陵,山可为薮;万岁千秋。公名不朽!”后者曰:“嗟予冥行,百无一可;欲生之戚,公既诏我。公虽云亡,公书则存;愿言千复,奉以终身!”(傅杰编校:《王国维论学集》第254、255页)王国维用艰涩之古文与四言体写下的此两篇礼赞,皆问世在《红楼梦评论》之前。王国维盛赞康德“万岁千秋”,而要将叔本华之悲观哲学“奉以终生”,这确实反映了他当时读叔氏之书“大好之”,“自癸卯之夏,以至甲辰之冬,皆与叔本华之书为伴侣之时代也。”(同上注,第406页)这是他赞叹康氏与叔氏时之真实心态。王国维在《〈静安文集〉自序》中说:“余之研究哲学,始于辛壬之间……其所尤惬心者,则在叔本华之《知识论》,汗德之说得因之以上窥……今岁之春,复返而读汗德之书。嗣今以后,将以数年之力,研究汗德。他日稍有所进,取前说而读之,亦一快也。故并诸杂文刊而行之,以存此二三年间思想上之陈迹云尔。”(同上注,第406页)王国维尝言及自己写作《红楼梦评论》,“其立论虽全在叔氏之立脚地,然于第四章内已提出绝大之疑问”。(同上注。第406页)这就说明王氏写《红楼梦评论》虽立脚在叔本华,但也并没有把自己变成叔本华之化身。他是始于叔氏而最终告别于叔氏,成为独创的自成体系的一代学术宗师。特别是他在这一时期弃理从文以后所写的这篇《红楼梦评论》,确实提出了远非叔本华哲学所能涵盖的“人生及美术”之极为深广之问题,这一中国现代学术史上之哥德巴赫猜想,将期待着学界一代又一代新人之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