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一段,轿子忽于半道突然顿地。
跟着,是抬轿的小太监们整齐的参拜声响起,“奴才参见皇妃娘娘。”
漆黑的轿子里,乔木嘴角噙出一个冷笑,表情是意料之中的坦然。
珠玉纤白的手拨开青绿色的轿帘,弓身走出,乔木几步上前于几人四人相抬的步辇一侧盈盈一拜,“臣女陆明珠,见过皇妃娘娘。”
夜风如枭,从漆黑空旷的宫巷内呼啸刮过,卷起乔木翻飞的披风,猎猎作响。
步辇落地,雪仪下辇,稍弯腰上前扶着乔木起身,“你我自家亲戚,不必如此多礼。”
抬眼便看到对方漆黑的眸子载满了笑意,“一别数月,明珠你变的更加清秀脱俗,研丽多姿,真是越发的令人移不开目光。”
这位皇妃娘娘上位之快也是宫里几乎无人不知的传奇,她是陆相的内侄女,当年以贵女的身份觐选秀女,一朝偶然迷路于桃花林,机缘巧合下得见圣颜,因容貌研美,恍如天人之姿,被皇帝一眼相中,筛选还未结束,皇帝便为她打破宫中的祖制规矩,跳过选秀直接一步封妃,至此常伴君王侧,一直荣宠不衰。
不若宫中一般嫔妃喜精致艳丽的华服,眼前的这位宠惯六宫的女子一身临水色的长衫,外罩着嫩黄色鲛纱披帛,瘦削的小脸眉心一点璎珞红,眸子双瞳剪水,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给人以不胜娇弱的怜惜感,浑然没有宫中宠妃半分的阴狠模样和尊贵派势。
乔木立刻回道,“皇妃娘娘过奖了,明珠愧不敢当,娘娘风骨天然,芳泽无加,自是无人能及。”
然而心生震撼的并不是雪仪的那难以描述的美丽,而是她竟与自己竟有着八分相似的容颜。
心底突生起一股怪异,有什么东西快的从乔木脑子里一闪而过,在她试图去抓住冥想时,只听雪仪柔柔开口道,“原是想去你宫里瞧瞧,不曾想就在这里碰着了,既如此我们一起回头去你宫里坐坐吧,许久未见,当真是有很多话要和你聊聊。”
乔木朝她嫣然一笑,“我却是有心想要看看这宫中的夜景,不知娘娘可有兴致一同前往?”
雪仪似乎没料到她如此直白改题,一时间愣了一下,随后点点头,笑了笑,“既然你如此提议,又有何不可,趁此我们也可以说说体己话。”
两人延着长长的朱色宫墙一并前行,前后隔着一段距离处,各有两名执着莹莹亮光的宫婢引路随行。
“娘娘拦明珠出宫,有何用意不妨直言。”
面对她直白的开口,雪仪捂着檀口轻咳两声,似乎被冷风冻着身体而有些不适,所以很难想象那样娇怯柔弱的人说出的话来竟带着强势的张力,“明珠,你我本是一系之人,相生相克,富贵同勉,现如今宫外很乱,我自是要保你安全无虞。”
乔木随手指了前面掌灯宫女手里的琉璃宫灯,“常言道,夜路难行,娘娘可知这夜路难行在何处?”
雪仪拢紧肩舆上的披帛,“愿闻其详。”
“夜路难行往往是因为人们看不清前方的路,害怕跌倒,故有此说,”乔木娓娓道,“事实上,真正难行的乃是人心的恐惧,若是心中无惧,又何来难行之说。”
雪仪默然。
“如今尉迟一族垮台,皇后凤印没收,禁闭鸣音阁,六宫之中唯属娘娘一人风头正盛耳,”话语一顿,乔木偏头,即使隔着夜色,那眸子仍旧亮的惊人,顾盼生辉间是通透的聪慧,“有了陛下独一无二的宠爱,和威慑六宫的权势,明珠不明白的是为何娘娘你还需用我来固宠?”
雪仪面露诧异,定定的看了面前的少女许久,那呆呆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素未相识,全然陌生的人。
“我只问你,昨晚宴会,我所用的食物是否是你动的手脚?”
“数月不见,你的变化真是惊人!”别有深意的话语出口,雪仪率先别回视线,“不是我,明珠,我没有那么蠢,会选择在大庭广众之下冒着被人查出的风险去害你中毒。”
她的话令乔木再度陷入深思。
“明珠,其实这深宫就像这黑夜,永远也看不清前方的路,即使有着无惧的心又如何,若无皇帝的依靠,一个不慎终还是难抵挡这各处的明枪暗箭,”雪仪似有感慨道,“所以,我只能依仗着皇上的恩宠,哪怕这恩宠原只是个替代,我也无所谓。”
乔木闭眼,“娘娘你兰质蕙心,既然已领悟到这一层,就该明白你我既然都不是小沐,那么一个替代品用另一个替代品选择来为自己固宠是一件多么毫无意义的事!”
话落,雪仪闻言,原本闲散前行的脚步骤然停住,神色大骇,难以置信的眼神紧紧盯着乔木,“你是如何知晓的?”
乔木不答反问,“那么你呢?”
雪仪苦笑,“我本是皇上枕边人,每日朝夕相对又怎会不无察觉。”
乔木见她面露戚戚然,忽然轻笑出声,慢条斯理道,“娘娘久居深宫,自然知道陛下为了皇嗣要雨露均泽,不可能永远钟情一人,愿得一心人的说法在皇宫中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笑话。”
“娘娘是陆府出去的人,自然与陆府一系相连,前朝关系着**,我相信经过昨晚一宴,水涨船高,这**之中除了珞府的辰妃,恐怕再无几人能与娘娘你并肩抗衡,”乔木看了一眼对方有些发白的脸色,继续道,“娘娘深陷情关只是暂时被蒙蔽了神智,所以看不清皇上的心意在哪,明珠想娘娘很快就会明白过来,拥有这一张如花娇颜来固宠不衰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起码于这深宫中,它让你有做任何事都能肆无忌惮的勇气。”
雪仪定定的看了她一会,然后勾动唇角绽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意,“明珠,数月不见,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面不改色,乔木声音不见丝毫慌乱,“娘娘此话已说了三遍,明珠早已铭记于心。”
一路行来,已走至宫墙尽头,乔木几步上前提过了某名宫女手里的宫灯,然后转身对雪仪淡淡道,“谢娘娘一路相送,剩下到钦安殿的路,我想我自己一人可以走过去,所以还请娘娘止步。”
雪仪再次恢复了那惯有的仪静体闲,微微颌首,“一路小心。”
落霞端着茶点进门,所见到的景象便是自家小姐散着如瀑墨发,外罩一身雪白银纹暗花的云罗披风,脂粉未施,肌肤犹胜雪,整个人慵懒的趴在窗前的紫檀木桌案上,两眼无神的对着半敞的轩窗外那几株开的正好的桃花发呆。
书案上凌乱的散着几本书,几张写满黑色大字的宣纸铺的满地都是,落霞碎步轻移,将手里的托盘置于圆桌上,目光遂又带向小姐,心里只为她心疼,想来昨夜又是一宿未睡,定是翻了一夜的书。
自从小姐从宫里回来的这几日,除了去膳堂用膳,其余时间都是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看书练字,闭门不出,眉头常紧锁,情绪变化不定,叫人怎么也猜不着心思。
“小姐,吃点东西吧?”
眼神焦点集中,乔木回头望来,然后起身欲走至桌边坐下,无奈坐了一夜未动的她腿早已麻木的无知觉,所以刚站起来便又重新跌回了椅子上。
“小姐,”落霞赶紧上前去扶她,语气无奈的劝告,“小姐这几日可都没好好的睡个安稳觉了,读书用功不急于一时,若总这么废寝忘食的下去,这身体可怎么吃的消啊?”
乔木朝她宽慰一笑,“只是这几日失眠,过几天就好了,不必为我担忧。”
落霞欲言又止的看着她,见她举着筷子吃的专心,那话又重新吞会喉口,只在心里想着,等一会去府里再多领一些安神香,顺便去何和堂那边瞧瞧有没有补气安眠的补药。
吃了点东西垫了胃后,乔木觉得饱了,便再无胃口吃下去,于是让落霞收了剩余的糕点,先行退下吧,她要一个人静一静。
落霞见了她一眼,手脚麻利的收拾了桌子,将几碟美味精致的糕点再一一的重新放回托盘上,转身刚欲退去时,忽闻乔木唤了她一声,诧异的回头正对上了小姐变幻不定,欲言又止的神色。
“这几日宫里可有什么奇怪的传闻?”
等待小姐吞吞吐吐的问完,落霞听的一愣,随后摇摇头,如实说道,“这几日宫中张灯结彩的皆为太子的婚宴准备,只说各藩王已陆续进京,倒不曾再传闻其他以外的事情。”
“哦,”乔木沉默了一下,随后再次眼神闪烁的望向落霞,“那么,你可知晓本朝墨樾将军的住处现于何处?”
眼里的惊讶之色大炽,落霞虽不知小姐突然提及到墨将军的用意,却还是老实的跟她回禀道,“奴婢只听闻三年前陛下曾将朱雀大街南桥路上某一处宅子赐予了他,可不知为何,墨将军只在那宅子住了一载有余便自行搬离了地方,且向陛下递了虎符辞了官位,现如今只听说他隐住在昭济寺内,一个人独在那里清修养性。”
乔木对于男子的随性潇洒怔了半晌,随后吩咐秋霞去找府里的大管家帮她准备一辆马车,马车不用太过显眼的惹人注意,顺便还要找一个赶车技术好的车夫随行。
落霞惊讶的瞪圆眼睛,“小姐要出门?”
“是,”乔木点头,随后又道,“若是管家问原因,你只管说我出去散散心,要到昭济寺去上香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