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映照的夜色里宫墙的颜色也如血一般的明艳。
有人负手,反握着一管羊脂色玉笛背于身后,于这长长的深宫甬道闲适前行,他步子极轻,在这空旷的道上完全听不到脚步声,像是在漫步,走的很是不紧不慢,足够身后提着琉璃宫灯的老者跟的上脚步。
离高耸的宫墙近了,男子忽然停下脚步,仰头望着天边那一轮圆月。
“起风了!”
老者诧异的同样静止不前,看着他迎风而立的背影,荆麻制的衣袍被风刮的四散翻飞,鬓角的发丝飞扬,恍如谪仙一般就要飞身离去。
男子俊美的面孔恍如夜月优雅绽放的优昙,带着惊叹的蛊惑人心的美丽,在这明朗夜色里却是说不出的寂静恍然。
“公子?”老者唤他一声。
“起风了,”男子所有的目光仍然悬看着天边那渐渐被云层半掩的月色,像是自喃,又像是和老者随意聊着话,“多好的月色,一场风起,却是要变天了!”
变天了啊!
他闭眼,耳边恍能清晰的听到远处宫中护卫军金属相撞的刀戟之声。
老者捋着胡须,沉思半晌,“公子此话何意?”
“外戚专权,张扬跋扈,何况还手握重兵,若是没有与生俱来的高贵身份,古往今来都是上面的大忌,这以后的天下恐怕很长时间都不会再有尉迟姓氏的人出现了,”男子睁眼,低头轻轻一笑,那一笑恍然如云破月,又似月光穿透云层,晕染万道难掩的茭白光芒,“朝堂之事,向来诡谲莫辩,三足鼎立之势一旦被打破,剩下两虎相争,必然会有一场更大的浩劫席卷而来!”
胡子花白的老者低头像是想到了什么,良久嘴唇动了动,一笑,“主子向来处江湖之远,不爱谈这些事,今天倒是破例了!”
男子定了一下,再次望了一眼那极好的月光,眼底也有些迷惑,“总觉得今年的桃花开的比往年都好。”
老者未回神之际,又听自家主子难得好兴致的吟了一句诗,“半城银月照流缸,一树粉色兜碎光。皎皎梨妆残痕泪,多情向来愁自伤。”
这下真的是摸不着头脑了,老者回神一看,才发现主子步伐加快,早已走出好远距离。
风中隐隐是飘来他接着诗的下半句吟诵声:“倾国倾城胭脂色,迢迢江山万里画。
一夕惊雷震九重,暗涌乱世断列侯。
世上难得双全事,一腔魂魄知天命。
去难去,留难留,
孤鸿翩然间,独看天地清。
青冥长空时断绝,山高路远何所惧。
厉兵秣马边塞曲,青冢黄昏荒几许。
本是人间惆怅客,独来独往渺天地。”
清露殿内,
尉迟延沉着脸,额上已沁出点点冷汗,眼里却仍是轻视的鄙夷,“陆相既为一国之相,说话怎么如此不知轻重,我尉迟一门向来忠君爱国,为南嘉鞍前马后是立下无数功劳,老夫对陛下赤心一片,又怎会做出如此惨无人道之事,你若是再如此诬蔑于我,莫怪老夫不顾朝堂同仁之谊,翻脸无情!”
“对于国舅的嗜好我还没说出口,怎么这就恼了?”陆相不以为意的笑,“向来知道尉迟一门忠烈,皇后掌权六宫,国舅为国操劳,乃是我国栋梁之柱,天下百姓学习之楷模,可是若连制作冕服这样的事,都要由尉迟家亲自管理那可就不妥。”
一句话再次带起风暴,如一箭直击靶心。
尉迟延再也坐不住,豁然起身,布满皱褶的老脸盛满怒容,眯眼与陆相对视,“陆泽庭,你简直满口胡言,我一再忍让,你却如此颠倒黑白,步步咄咄逼人,当真以为我尉迟氏好欺负吗?!”
对峙的两人势成犄角。
一波三折,这次的话题中心变成了尉迟家的堂堂家主,尉迟延。
“密制皇袍,意欲加身,如此大逆不道,还敢说你尉迟氏没有谋朝篡位的心思!”
“谋朝篡位”四个大字顿时震住尉迟一族,任是哪个臣子再功高盖主也承受不了这株连九族,满门抄斩的大罪。
于朝中骄横跋扈惯了的尉迟一族全部于瞬间齐刷刷跪了一地,声音洪亮的山呼冤枉。
“皇上,老臣冤枉,请皇上莫要为小人奸佞之言而蛊惑啊皇上,我尉迟一门为了南嘉抛头颅,立过无数汗马功劳,又岂会做出这等背叛国主之大逆不道的事来!”
尉迟延双目充血,望着陆泽庭的眼神愤怒的像是要把他大卸八块不止。
蠢货!
跪于朝臣中的平南候闻言,头更低,眼里闪过淡淡的讽刺笑意,果然是人老了,尉迟延这些年的心智早已被声色犬马的生活消磨的干干净净,纵横了这么多年,尉迟一门也该退位让贤了!
“冤枉?”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陆相动了动嘴角,笑,“开元二十三年,你出使商沃,令我各郡县官员皆要身着蟒袍,吹打奏乐,时年八月,太子偕光禄大夫,中常侍一行人迎接于天光门外,你策马过而毫不动容,此为蔑视皇权,不守臣道的第一条罪。”
“你为了排除异己,对朝中忠臣处处打压,害得年逾古稀的张太傅一门惨烈,并安排大小亲信于各重要部门,陷害忠良,结党营私。此乃罪责二。”
“尉迟一门仗着殊荣,不知感恩,反而嚣张跋扈,每年安排家奴于各地方官员大肆收刮贿赂,美其名曰:充盈国库,哼,国库里的钱一半都进了尉迟府,此之罪三,如此贪赃枉法,目无法纪之徒还敢大喊冤枉!”
弘道帝嘴角笑意轻扯,冷眼观着以往作威作福惯了的尉迟氏抖如筛糠的身子,面对陆泽庭厉声每列出一条,无力反驳的姿态。
没有给尉迟延任何反驳的机会,丞相一撩袖袍,双膝跪地,寒目如星的面见帝王,“尉迟家族做出如此罔顾国法,意图谋反,不忠不义之事,还请皇上裁定罪责,铲除奸佞,以还天下苍生之公道,还我南嘉朝堂之太平,更还陛下江山之朗朗!”
陆相面色沉重,字字珠玑,像把利刃割开朝堂暗潮汹涌的一角。
大片踏至而来的脚步声雨点般密密传来,迅速有大批禁卫队手持刀戟,封守九门,潮水般包围了大殿。
这是一场有备而来的预谋!
“尉迟延,你还有何话说?”
尉迟延抬眼,事到临头倒没有了那份恐惧,他浑浊的双目带着看透沧桑的了然,紧锁着帝王嘴角似有若无的笑,心底有着兔死狗烹的悲凉,“臣无话可说,只求皇帝看在尉迟家族昔年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请饶恕皇后一命。”
弘道帝楞了一下,似乎没想过精明如尉迟延,最后保全的不是尉迟家的子孙血脉,而仅仅是一个再无多大用处的女人。
乔木敛眉,像尊毫无意识的木雕。
尉迟一族府邸的奢华程度,连她这个刚入帝都的人都有耳闻,可见尉迟府的门第有多么高,枝节有多庞大,自古权臣若是功高盖住,通常遭皇家忌讳,向来没有什么好下场。
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太平!
尉迟延被护军拖下后,大殿中人心惶惶,所有人都坐立不安的互相张望,在此之后,皇帝又下达了一系列的命令,用雷霆的手段命禁卫队封住了皇宫三十二道正门,五十六道角门,听雨阁的一众朝臣家眷也已经被扣住,没有陛下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离开。
违令者,斩!
靖安城中有两大护卫军,禁卫队和甲军。
禁卫队平日里是负责皇宫内苑的安全,是皇家侍卫,虽然每年的选拨都是从护军营筛选,但是筛选出来的甲军都是归皇家内大臣管制,通常这些侍卫皆是官家子弟,家世不俗,每年动辄都是由各地方大小官员送上来,入军事衙门进行培训训练,然后入宫中护卫。
与禁卫队不同的,甲军是奉命巡逻整个帝都的安危,选拨出来的兵士都是由护军营管理,这里的兵士不分身份,有寒门子弟也有贵族公子,只要通过了考验,都可以入营,由于甲军兵士庞大,因此护军营在管辖的范围里又分为步军营,骑兵营,火器营和神机营。
乔木抬眼,目光扫视了一眼阶下的宴席,在武将一列,果然发现一人空缺的位置,她这才记起,陆家大公子陆明旭可不正是护军营里的护军统领吗。
如果所有的禁卫队的人员都在今晚出列,奉命戍守皇宫,那么,护军营的甲军此时就该是出城前往尉迟府的路上,尊皇帝旨意,去捉拿尉迟府里所有人。
耳中恍恍然还想着皇帝刚刚下达的命令,“尉迟府所有人全部收监,若遇人反抗,杀无赦!”
向来知道自古帝王之路无不是用鲜血铺就,然而真正身临其中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在这样以帝王为尊,三从四德的封建古王朝,人命当真只如上位者一句话的事情,如此轻贱,生死由不得人。
乔木低头,下腹忽然传来的剧烈疼痛令她整张脸顿时绞成了一团,喉口逸出的两声痛呼令不远处的帝王有所察觉的望过来,有温热的液体从她的唇角慢慢滑出,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在那样惊诧的目光里,乔木阖眼,陷入了一片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