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番重地镇虏堡,一座青砖红瓦气势巍峨的大院里,大明朝前吏部给事中丁一民端坐在书房,专心致志地画一幅晚照胡杨图。
窗外天空湛蓝,阳光温和,略有清风,是初冬时节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图上,两棵古老粗壮厚重的千年胡杨一近一远,一大一小,错落有形,铁干虬枝,昂扬挺立在色彩斑斓的夕阳中,宛如龙飞九渊,气势非凡。交织纷披的枝条,粗粗细细,疏密不一,或干枯或挂叶,竖立横卧,姿态万千,勾魂摄魄,傲视苍穹,散射着千年不死万年不朽的生命力。
茹娟轻轻走进来,将略微烫手的古拙紫砂壶轻轻放在茶几上,面露春色,嘴挂微笑,细细欣赏父亲作画。
由于事务繁杂,战火有随时点燃的可能性,自己又身处关键位置,经过反复考虑,多次劝说,王玉杰派人将茹娟昨天送回了娘家。
许久,身心已经完全融入晚照胡杨中的丁一民画完了最后一笔,如释重负,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喝口茶,爹,别累着了。”
丁一民接过女儿递上的茶杯,眼中流露出慈爱,笑着说:“爹画得如何,娟儿指导指导。”
“爹是画胡杨的名家,女儿哪敢置喙。”
茹娟眼睛没有离开画面,她确实深深被画上这历经千年风霜雨雪而屹立不倒的胡杨吸引住了。
室内静悄悄的。
丁一民无声地抿着产于福建的名茶白芽奇兰。说起这茶的名称,还流传着一个故事。
大明朝成化年间,开漳圣王陈元光第廿八代嫡孙陈元和游居福建平和崎岭彭溪水井边时,发现有一株茶树,枝稠叶茂,其芽梢呈白绿色,叶片青翠欲滴,茶叶发出自然茶香,气味似兰,清沁心脾,遂采其芯叶精心炒焙。
不想制出的茶叶清香浓郁,冲泡后香气徐发,飘散出兰花的芬芳,抿上一口,满口清香,片刻即感清甘醇爽,精神舒畅,筋骨轻松,一生从未尝到这般好滋味,真是愉快得难以言传。因芽梢呈白绿色,带有兰花香气,故取名为白芽奇兰。
从此,这茶就成了贡品。
这个故事是祖父讲的。祖父不仅学问好,人品端正,官也做得大,曾认大明朝首辅高拱为座主,出任都察院陕西道御史。
如果不是后来的万历朝首辅张居正排斥异己,打击前首辅高拱,凭祖父的政治智慧和才干,只怕不仅仅做到御史就止步的。
祖父是被张居正活活气死的。
临终前,饱经宦海风波的祖父留下数条遗言,其中一条就是不许儿孙出仕为官。父亲恪家守训,一生为商,经营茶叶,虽没能成为巨商富贾,但家境殷实,处世有道,是地方上数一数二的头面人物,而自己违背祖训,踏入仕途,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心中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这手中的紫砂壶和白芽奇兰茶还是父亲留下来的。
茹娟察觉到了父亲神态的变化,奇怪地问:“爹对这画不满意?”
“不不。”丁一民立马回到现实,不自然地笑笑,“你泡的茶真香。”
茹娟也笑了,指着画说:“这画上再题一首诗就更妙了。诗画双绝,千古流传。”
“你来题诗,如何?”
“女儿哪有这般才气?画是你画的,诗还得爹来写。”
丁一民明白女儿的心思,没有再勉强,端着茶杯,来回走了几步,提笔在画图上写下了一首《七绝·晚照胡杨》。
沙中屹立数千年,傲雪斗霜偏自狂。
长河落日映大漠,孤烟啸龙笑群魈。
望着花白的头发和略有佝偻的身体,茹娟想,经历了种种人生磨难特别是阉党之祸的父亲,仍然还是自己小时候所知道的老样子,耿直狷介,清高自傲,就如画上的胡杨,饱经风霜,老而弥坚,屹立于天地之间。
她心中忽地一动,默念出一首诗。
大漠茫茫沙吻天,扎根远古数千年。炎炎酷夏随风舞,凛凛寒冬伴雪眠。笑傲荒丘枕戈壁,鄙夷涸辙望云川。铮铮铁骨何曾惧?岁月沧桑志亦坚。
茹娟笑着说:“爹的这首七绝晚照胡杨诗,道出大漠胡杨的精气神。这首诗配这幅画,这幅画配这首诗。诗画相配,相得益彰。诗情与画意完全融合成为一个整体。爹的诗画造诣已经达到了自然天成的境界。”
丁一民得意的笑了,如同受到夸奖的小孩子,童趣毕现。
“苏东坡曾经评论唐朝诗人王维的诗画,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爹的这幅诗画作品,就达到了这等境界。特别是诗的最后两句,妙用典故,更令人叫绝。爹,女儿说得对不对?”
已为人妇的茹娟在爹面前依然如未出嫁的小姑娘一般,天真烂漫。毕竟她只有十七岁。
丁一民凝视着女儿清纯靓丽憨态可爱的笑脸,尤其是那一双明亮单纯的眸子,心想,如果她真是我的亲生女儿,那该多好呀。
杨树楷,我的好学生,因为我的缘故,你被阉党诬陷,发配到辽东边关已近二十年,天寒地苦,为国戍边,生死未定,音讯皆无,女儿茹娟已长大成人,又为人妻,你大可放心,不必牵挂。
“我女儿真有班婕妤之才,蔡文姬之华。”
窗外风和日丽,温暖如春,胡杨静立,一派温融祥和之象。
父女两人谈文论道,兴头正浓之时,忽然院中传来一句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丁兄在家吗?”
未等丁氏父女出门迎接,来人已登堂入室,笑呵呵地站在他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