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督府内,洪承畴身着官服,神色肃穆,嗓音低沉悲痛,对众人缓缓说道:“事已至此,败局已定。你等趁乱速速出城,各自逃命去吧。”
辽东巡抚邱民仰双眼通红,情绪激动地大声说:“我等誓死保卫大帅,宁死不降,与建虏血战到底。”
玉田总兵官曹变蛟此刻显得异常冷静,沉声道:“你等速速护送大帅出城,我领军断后。”
“不必管我。”洪承畴严厉地喊道:“我已决定以死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不能因我一人而连累大家。你们快走吧。”
曹变蛟见总督已报定必死之心,与丘民仰对视一眼,喝令众军士强行把洪承畴架在马上,率领杨树楷等人趁乱冲出了总督府。刚一出府门,就与清军混战成一团。
杨树楷紧跟着洪承畴,在曹变蛟王廷臣等人的掩护之下,趁着战乱与黑夜,沿着一条颇为偏僻的巷道,直奔松山北门。不料,就在他们即将冲出城门之时,又遇到一股清军。双方当即厮杀血战在一起。
杨树楷趁机狂抽坐骑数鞭,与洪承畴迅速逃离战场,纵马驰向松山城外无边的旷野。待到东方拂晓之时,两人来到一片松林之中。
此时,经过整整一夜的劳累奔波,两人已是精疲力尽,瘫坐于树下不久,即昏沉沉睡过去。
日近中午时分,两人被一阵嘈杂声惊醒。睁眼一看,不禁大吃一惊。一群持枪拿刀的清军士兵,团团将其围困于中央。
洪承畴方欲起身,几个清军士卒如狼似虎地猛扑上来,将他和杨树楷紧紧扭住,明晃晃的刀枪架在两人脖子上。
此时,一个明军将领从树后闪出,狞笑着说:“总督大人,你还认得我吗?”
洪承畴仔细一看,认出其是松山守将夏成德之弟夏景海,不由得怒火冲冠,破口大骂道:“卑鄙无耻的叛徒小人。”说完,恨恨地唾了其一口痰。
夏景海不无得意地说:“崇祯刚愎自用,反复无常,大明已经摇摇欲坠,没有几天时间了,与其愚忠于其,不如弃暗投明。”
洪承畴气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跳,欲扑上前于其拼命,却被清军士卒死死地按倒于地,徒做一番挣扎而已。
就这样,大明王朝蓟辽督师洪承畴及其幕僚杨树楷于松山城破的次日,被清军俘获,做了大清王朝的俘虏。
后来,杨树楷才知道,大明辽东巡抚丘民仰,玉田总兵官曹变蛟,前屯卫总兵官王廷臣及参将以下百余人,面对诱降,持节不屈,痛骂不已,惨遭杀害,而松山之战的大明军队最高指挥官,蓟辽总督洪承畴却变成了大清的汉人大学士。
追昔叹今,痛定思痛,导致松山惨败的原因很多,有主观的也有客观的,有主帅的也有将士的,不一而论。
此时此刻,杨树楷能说主帅的失误过错吗?他非常清楚,洪承畴是一个始终把个人得失荣辱放在第一位的人。
北宋政治家文学家范仲淹的千古名篇《岳阳楼记》中写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试问,天下能有几人如此旷达洒脱达到如此境界呢?
为了讨好当时的大明王朝兵部尚书陈新甲,洪承畴改变了原先制定的持重缓进的战略方针,积极迎合其速战速决的促战方针,不顾辽东兵事实际情况,急于出战,这不是松山惨败的又一个主要因素吗?
“王朴这个狗杂种坏了老子的大事。”洪承畴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出气似的说,“崇祯爷杀他,真是大快人心。”尽管投降了大清朝,可大明崇祯皇帝对他的宠爱,依然让他刻骨铭心,至死难忘。
洪承畴作为大明王朝陕西三边总督,提调河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五省军务,成为明廷围剿流民暴乱的主要军事统帅。
为了不辜负崇祯的信任重托,也为了建立不世功勋,洪承畴精心谋划,巧设伏兵,令总兵马科左光先等人率重兵截击李自成部于流窜途中,斩杀其大部分人马。李自成在损兵折将的情况之下,回师掉头向东,欲强行冲破明军伏击圈。
此时,洪承畴对时态洞若观火,又许以高官厚禄,收买了原陕西渭南豪强,如今是李自成亲兵营首领的射天狼王玉杰,令其在关键时刻反水,又令总兵曹变蛟等人在潼关南原设重兵伏击,张网已待。
一切都按照洪承畴的精心谋划进行着。
果不其然,李自成南原中伏而导致惨败,溃不成军,慌乱之间,仅率十八骑狼狈逃入陕南商洛山中。
洪承畴治军有方,围剿流民连连得胜,明廷内部颂声大起,称洪承畴统帅的部队为洪家军,如同南宋时的岳家军,大明万历朝的戚家军,而他自己也深受崇祯皇帝宠爱,受到多次嘉奖赏赐。
北京自家厅堂中,高高悬挂着一副他亲笔所书的对联,即“君恩深似海,臣节重如山”,得意风光一时。
如今,昔日的一切荣华富贵都化作了今天长长伤心痛苦的泪水。大清朝大学士洪承畴沉重地闭上了双眼,担心在学生面前流下痛苦的泪水。
他太注重个人面子了。这一点,早被誉为大清第一谋士的范文程看出来,由此,才和皇太极精心设下了诱降之计,并且大获成功。
杨树楷轻声细语地安慰道;“老师不必难过,事情已经过去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学生想起了老师被俘后作的一首诗。
过锦州
万里愁云压槛车,封疆处处付长嘘。
王师已丧孤臣在,国土难全血泪余。
浊雾苍茫就死地,慈颜凄惨倚村闾。
千年若化辽东鹤,飞越燕山恋帝居。
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给北国的冬天增添了不少温暖情趣。
许久,洪承畴睁开沉重的双眼,有气无力地说:“快过年了,不知道家里如何?真想回家过年啊。”
闻听此言,杨树旺心底立时涌起了压抑已久的思乡之情,由浅而深,由淡到浓,由丝丝之气到浓浓一片,瞬间弥漫了整个心田。
将近二十年没有回家了,家乡胡杨台,启蒙老师丁一民,特别是唯一的女儿茹娟,现在怎么样了?他的心几乎要颤抖起来。
“树楷,明天到睿亲王那儿告个假,回家去吧。”
“过完年清军就要南下。在这个时刻,睿亲王能答应吗?”
洪承畴又闭上双眼。他不想看到虽然经历了无数战火硝烟洗礼,但依旧单纯善良如初的那双清澈似水的眼睛。他不想伤害这个共患难同生死的学生,但是,这能由得了他吗?
自归附之后,大清太宗皇太极虽敕封洪承畴为汉人大学士,表面上对他恩礼有加,实
际上并未放松对他的时时监控,让其闲居在家,不得随意出入,及睿亲王多尔衮掌权时,仍如以前,除偶尔咨询外,也没有授予其任何官职,与同为汉人大学士的范文程相比,不啻于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大清王朝事实上的统治者,睿亲王多尔衮威严凌厉的声音此刻又在他耳边隆隆炸响。
洪学士,你要想尽一切办法,充分利用在陕西为官多年结下的人脉资源,务必要把大明胡杨台知府王玉杰拉拢过来,为我大清所用,把胡杨台作为明年大清南下中原的据点,不能有丝毫闪失。
许久,洪承畴闭着眼睛,缓缓地说道:“我已经向睿亲王提过了。明天他想见见你,会同意的。”
此刻,杨树楷已是泪流满面,扑通跪下,连磕三个响头,哽咽地说:“谢谢老师,谢谢老师!”
洪承畴慢慢睁开沉重如山的双眼,扫视一眼杨树楷,而后扭头望着窗外飘飘扬扬的雪花,无言无语,老泪纵横。
就在这时,院子里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洪学士在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