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考取了功名,授了官职,自己的人生就会翻开崭新的一页,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自己的人生的确翻开了“新的一页”,可这一页那么丑恶,跟自己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冷酷得令人不寒而栗。
平陵独自一人走在京城黄昏的街道上,街上的行人因寒冷而缩起了脖子,匆匆往家赶去。他仰天一看,那灰暗的天空中细小的雪粒子一粒粒落下来,打在脸上隐隐作痛。
十多年的时间,改变的不止是年纪,还有人心,难道是自己原来把这世界想象得太美好?
一个成年男子,为了追求荣华富贵,不惜抛下相濡以沫的妻子,年幼的孩子,忘记了身为一个父亲的责任,这样的人,怎么还能苟活于世,还作为朝廷的一品大员治理天下……
突然,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膀,平陵扭头一看,祝揽秀正冲他发出温暖的微笑:“走,一起吃晚饭去。”
祝揽秀并不问他刚才白崇君把他留下来说了些什么,也不说自己为什么会在外面等着他,只是一直把他拉进了一家小酒馆里,老板似乎是熟人了,问都不问就端上了白切牛肉、烂炖羊头、热乎乎的烧酒来。
祝揽秀给平陵斟了碗酒:“来,能喝多少喝多少,暖暖身子。”平陵也不接话,端起酒喝了一大口,被辣得呛出眼泪来,他掩饰地擦擦泪:“好冲的酒!”
“没啥!再冲的酒我们也喝得下去,也得再继续喝下去!”听了祝揽秀那似有深意的话,平陵点头:“谢谢祝大人的提点!”
“不管那白崇君说了什么,自大人,不要放在心上。至于我啊,你别担心,谅他也不敢动我。”平陵放下心来,祝揽秀敢于直言不讳,肯定有他的道理。
两人讲讲停停,又喝了很久,末了,祝揽秀说:“我近来正寻了一个拳脚师父学艺,他的武艺不赖,你要不要一起来跟着学几手?”
平陵忙不迭应允了,他当年跟着毛大海学的拳脚已经练得烂熟,正打算等公事上顺利一点后就重新寻个师父继续学,现在有了机会自然不会放过,以祝揽秀的水准,他刚才走到自己身后自己一点都没有听见动静,那么找的师父一定差不到那里去。
一个人晃着回自己住处的时候,平陵决意把白崇君抛到脑后,他想着,什么时候能回楚州一趟,仔细打探一下娘和黄虹的下落,不管死活,总得有个音信吧,还有,要寻个空上一趟古香山,看望一下贝磊。
平陵一听,苦笑不已,自己躲都躲不赢的人家,偏要送上门来,难道要叫自己娶自己的妹子不成?于是连忙摇手推辞:“大人,我在家乡已有妻室,实在抱歉,糟糠之妻不下堂,我不能自己得了富贵就休她再娶。”
那梁侍郎淡淡一笑:“自少卿,这个时候,选择什么样的妻子对你前途有利,你心里应该有数。”
平陵想了想就说:“不如这样,请梁侍郎回去禀告白尚书一声,如果他也同意这门亲事,那我就答应下来,不过即使是这样,白小姐也只能做小喔。”
他料想那白崇君定然不会答应这门乱伦的亲事,就故意胡说了几句,把棘手问题扔给白崇君去处理。
果不其然,白崇君坚决不答应这门婚事。
后来平陵听说白家两口子为此争吵多次,舒芮还去搬了老父枢密使大人前来说服,结果那白崇君像是吃了秤砣一般,铁了心就是不松口,两口子闹得几乎反目,他不禁哈哈大笑,那白崇君总算尝到了自己种下的苦果了。
同僚们就说平陵不知变通,娶了这尚书小姐多好,实在舍不得原配的娘子了,那就让原配做小就算了,两全其美,多好。
平陵均是但笑不语。
要是那白舒卷不是自己的妹妹,要是自己也像当年的父亲一样,那自己的将来也是指日高升、前途无量,但是,还好,自己尚有良心存在。
管别人怎么说,平陵我自巍然不动,只要有人来提亲,他尽以自己已有妻室来搪塞,时间一长,众人也就兴致索然了,得闲时候,平陵跟着祝揽秀一起习武,研究一下法理,日子倒也过得消闲。
时间长了,人们慢慢知道那郎更一和熊俱兴在殿试前玩的手脚,加之从不见平陵往宋熹府中走动,对平陵就刮目相看了,这是一个真正有才华的学子,不是那谣传的作弊考生。
当然,也有官员扼腕叹息:“这样好的青年才俊,怎么早就成家了呢?”
新年过后,到了立春,依惯例,皇帝在宫中圹春殿举办迎春宴。
像平陵这样的四品官,勉强够上了赴宴的边。大家都正儿八经地穿上了官服,浩浩荡荡进了宫,在宫人的引领下,缓缓向那圹春殿走去。
官吏们都边走边低声聊着天,走在旁边的几个大臣就突然回忆起了以前的一件事来。
“你们还记得几年前定国公杀了自己爱姬的那件事么?”
“当然,那事也是发生在那年的这个时候。我记得,也是走在进宫赴宴的路上突然听闻的。”
“纪大人,后来那案子怎么处理了?”
“怎么处理?皇帝知道了,只说了一句‘国公府的下人,连命都是国公爷的,他想杀谁就杀谁,这也值得立案追究?’”
“就这么了了?”
“就这么了了。”
“不是还听说……”
“嘘……定国公来了。”
众人回首,就见定国公周念来骑着马,往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众人皆默默避让一边,让马过去,平陵不及回头,只看见周念来的侧影,下巴上有着青色的胡茬,给人一种沉重的感觉。
“怎么皇宫里可以骑马?”平陵打破众人的沉默。
纪剑男正有点后悔自己讲周念来的这个案子,自己是大理寺卿,对于这种大理寺无法处置的案子,说起来也并不光彩,听见有人讲无关的话题,忙就势把话题转了开去:“以前祖制是王爷和公爷可以骑马坐轿直至午门外下马下轿,但是这些年来,就只有定国公还骑马,其余的王公贵族、一品大员都坐轿了,像我们这样的只能走路。”
旁边的几人也识趣,就转而说起了最近朝中另一件大事来。
三年前,齐王被当做质子送往邻国,到了去年黄天,豫王奉命去把他接回卫黄国,路途遥远,新年前总算平安回到了上都。
“齐王总算平安回来了,恐怕皇太后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自大人,你才来不知道,这齐王是皇太后的最小的儿子,从小亲手带大,一向带在身边,言语举止最讨皇太后喜欢,这么一去三年,皇太后可心疼了。”
“那怎么一开始会舍得送去做质子?”
“这说来话长了……有些事我们身为臣子也不大清楚,也不便私下议论,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就行了。”
平陵知趣地也闭上了嘴巴,听着他们的谈话。
“今天迎春宴上应该能见到齐王、豫王……”
“是啊,好久没见了,也不知道变化大不大?原来的齐王,还真讨人喜欢。”
“是啊,赶快走。”
几人边说边走,跟着宫人就到了圹春殿。
圹春殿外,成片的桃花灿烂,梨花素洁,花海一般,蜜蜂嗡嗡在其间穿梭,好一派春光明媚。
众人在管事太监的安排下各自入座,平陵品级在今天列席的官吏中算是低的了,所以座位远离主座,靠近了殿门边。
他没有跟纪剑男坐一块,而是和别的部门的同级官吏坐在了一起。
历来只有臣子等天子的,那皇帝不急不慢,硬是让众人等得口干唇燥才悠悠出现,他一边从殿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一边跟身旁的两人谈笑着。
一众臣子们赶快站起来恭迎。
旁边的官吏知平陵是新任官吏,就低声对平陵解释说:“走在皇上左边的那个,就是那个穿紫色锦缎长袍的,那个是齐王,在皇上的右手边走着的那个穿黑色绣云纹长袍的,那个是豫王。”
平陵抬眼一看,好面熟的人,他在记忆里略一搜索,嗐,原来是他们!
穿紫色锦缎长袍的齐王,是雷三,着黑色云纹长袍的,是雷二。
那些遥远的记忆,一下子涌进了平陵的脑海里,当时所有的疑惑,今天统统解开,怪不得初次看见皇帝的时候,觉得有点面熟呢,原来他跟雷三雷二是兄弟。
不错,皇帝姓雷,名闻拓,那雷三被雷二带走时远远告诉他自己的名字——雷闻捷——是真名,自己也没听错,只是那两人来去突然,相处时间既短,平陵又经历过那么多事情,早已把雷家兄弟出现的短暂过程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平陵回忆着雷三出现的情景,两人相处的片段,不禁微笑起来。
远远看着雷三那已经脱了少年稚气的面庞,雷二那依旧冷峻的模样,平陵不由得想到自己在他们眼中又会是什么模样。
平陵感慨万分,那时救了雷三就觉得他身上有一股富贵气,对于他在饮食住宿上的挑剔还颇为不屑,原来这是真正的皇族血统、皇室子弟,这个娇生惯养的孩子跟着他们一起在水上淘生活,一直被当做小工使唤,做事还算可以,对他来说也真不容易。
“这几年来,托皇兄和母后的福,我在外面一切安好。今日得以回到故乡,心中不胜激动,那庭中盛开的花朵,孤身在外的我时常梦见,今日真切见到了,又恍若梦里一般。”雷三的声音里有一股不符合他年龄的沧桑味道,皇帝和雷二在旁边也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