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回想了一下,真的,你跟你夫人成亲这十多年以来,一直没有纳妾,这在朝中已经传为美谈,可是,这是你心甘情愿的吗?你的夫人真的心胸宽广吗?你们夫妻二人真的相敬如宾吗?当然,这不是今天的话题。”
“至于凶手,我想她做这种事已经轻车熟路了,所以不再胆怯、不再害怕,甚至坦然地叫董管家安排发现尸体,然后报官,我如果是她,以后一定会非常小心,要不然,总有一天,久走夜路必闯鬼,狐狸的尾巴总会露出来的。”
平陵看着祝揽秀,又看看自己的父亲,只见那人起初还强撑着严肃的面容,但随着祝揽休言辞的激烈,他的面皮绷不住了,渐渐出现了伤心、不解、吃惊、惊恐、内疚的神色,身子也不再挺直,最后软瘫在椅子上。
“然而,这案子让我觉得最可怕的不是凶手的狠毒,而是你,白大人,明知你的某些行为会给别人带来伤害,甚至带来死亡,你还是不自律,过后又重复同样的把戏,让这样的悲剧一次次发生。”
“我相信,如果仔细查一查尚书府这些年来的死亡、失踪、变卖人口的数量,肯定不是一个小数目。”
“所以,白大人,你才是罪魁祸首,你才是元凶!如果没有你这些所作所为,就根本不会发生润冰这样的惨剧。你的无心、你的好色,给无数女子带去了祸害。”
平陵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会是这样人性卑劣的人,他那保养得宜显得十分年轻的面孔此刻在平陵眼里显得丑陋不堪,没有了良心的滋养,再美的容颜也经不起道德的考验。
不,他决没有这样的父亲!
“当然,白大人,我这番话,已经不能改变已然发生的事实了,而且,这也只是我的推断,出了这门,我可没讲过这些话。”
“我相信自大人也不会再记得这些话。”
“可是,白大人,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有价值的,我们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理由能够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
“你也别想着今后要把我怎么地,我祝揽秀既然敢说出来,也就敢承担自己说话带来的一切后果。你呢,你敢为自己所做的事承担责任吗?”
“我的话说完了。白大人,我们这就告辞。”祝揽秀说完,也不行礼,看了平陵一眼,示意一起离开。
平陵听着祝揽秀的一一控诉,看着自己父亲那苍白的脸色,额上流下的汗珠,无力倚着靠垫的样子,心里十分难过,祝揽秀这番断案推理,可以说是完全打破了自己对父亲的种种幻想,记忆中史宗尹那慈爱、文雅的父亲形象轰然倒塌。
他站起身来,对白崇君深施一礼,心里就想:“这大概是我作为儿子对父亲最后一次尊敬的态度了,就凭他抛弃自己母子多年,还有享受荣华富贵之后做出的这些无耻的事,他也不配做我的父亲,就当他已经死了吧。”
这么一想,平陵心里坦然了,他恭恭敬敬行了礼,转身离开这房间。
不料,身后却传来一声呼唤:“平陵,你留一下。”
听见白崇君的呼唤,平陵和祝揽秀都停住了脚步,平陵自然知道那白崇君叫的是“平陵”而非“平陵”。
但在别人听来,这两个名字并无分别。
他看看祝揽秀,对方也讶异地看着他,平陵猜测父亲大概是良心发现,想对自己说些什么,于是朝祝揽秀开口说:“祝大人,你先走吧,我稍后就来,没事的。”
他不认为自己的父亲会把自己怎样。
屋子里只剩下父子二人。
平陵本来不想告诉那人自己和母亲的情况,可他仔细一想,为什么不呢?他一个人自己在京城安享荣华富贵,他们母子二人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如果那人在,自己决不会小小年纪就为生计奔波,也绝不会失去记忆四年之久,导致自己无法守护在母亲身边,以至于她的身体变成那个样子,最终母子二人失去联系。
白崇君愣住了:“怎么疯的?”
“回父亲,这事说来话长了。”
平陵慢慢地把自己和娘这些年的经历仔细地讲了一遍,他也不看那人的脸,他不想知道那人到底会不会内疚、悔恨,他只想告诉那人,没有了他,他们母子的生活是怎样过的。
他从父亲走后娘身体日渐病弱讲起,自己不得不上街贩卖小商品,到自己总算长大成人,定了亲,准备在一次押送货物归来后就成亲,结果被人谋害,失去记忆,一直讲到参加科举试,恢复了记忆,进京殿试中探花为止。
“所以,我失忆时用的那个名字就一直用到现在。那么,父亲大人,请容孩儿问你一句,你的名字为何也改了呢?”
“……这个名字是我本来的名字……”
平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的本名就叫白崇君,那就是说——自己的父亲从一开始就欺骗了母亲。
那么,在琼林宴的时候,父亲虽然认出了自己,但却不愿相认也就可以理解了,一向以未婚中探花、成名抱佳人、夫妻恩爱出名的户部尚书,怎么可能会突然冒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儿子呢?
他霍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电:“那你一开始就骗了娘?”
“那是我的不对。除了名字以外,我告诉你娘的都是真的。”
白崇君确实是高安人,也确实是父母双亡后离家出游,然而却是因为父母临终前要他娶一个故友的女儿,而他嫌对方相貌平庸,家里贫穷,想着反正两老已经去世,谁也不能拿自己奈何,于是变卖了家中大部分财物,以游历的名义离开了高安。
不料路上生了病,银钱被书童盗走,幸好遇到了云中玉姐弟二人救了他一命,起初他还多了个心眼,生怕上当受骗,改了自己姓名的笔画,只说自己名叫史宗尹。
后来相处久了,见云中玉长相漂亮,个性温柔贤惠,手中财产也不少,自己回高安去恐怕也难找到这样条件好的妻子了,所以他就动了娶她的念头,在楚州安下家来。
原来他在高安的时候就取了秀才的功名,在考生的原籍上是有记录的,在赴京后他便重新使用了自己的原名,竟然侥幸取得了进士探花的名次,一举登科。这也是多次史娘子托人去打听史宗尹的下落而始终无果的原因,考生名册上并无史宗尹此人。
后来嫌贫爱富、贪图富贵这些事,就跟平陵的猜测一般。
没有今天祝揽秀对白崇君的刺激,也许这个披着华服、人面兽心的家伙永远不会对自己的儿子吐露心声。
平陵心里的伤感被愤怒取代,自己怎么会是这种人的儿子,自己的娘怎么会遇人不淑,嫁了这种卑鄙无耻的家伙。
祝揽秀对白崇君的评价是正确的,他仅凭着这件案子就分析出户部尚书的道德品质,不可不谓能力超群,这也是多年办案锻炼出来的。
那白崇君并没有发现平陵情绪的变化,犹自喃喃地说:“等着,我要设法去寻找到你的母亲,把她接到这里来,为她治病……”
平陵尖刻地说:“父亲大人,你忘了你是枢密使舒大人的女婿了。我怕我娘住到这尚书府里来,不出三天就要暴病而亡。”
那白崇君红了脸:“有我在,她不敢把你母子二人怎样。”
看见儿子脸上讥讽的笑容,白崇君顾左右而言他:“没有想到我的儿子那么争气,在那样的环境里也能苦读成才,真不愧是我白家的后代。”
接着,白崇君脸上放起光来:“你我父子二人重逢,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对,就这样,我要为你隆重操办酒宴,昭告世人,宴请朝中大臣,告诉他们,我的儿子也中了探花,哈哈,父子双双是探花郎,比那郎家兄弟二人皆侍郎强百倍,我在朝中更有面子了。”
“而且,谁不知道郎更一那状元是从你手里抢去的,我的儿子才是真正的状元。郎又一私下玩的手段谁人不知,他以为别人都是瞎子?那熊俱兴,哼哼,他以为我不知道是他去庞御史面前告了你的黑状,等着,我要设法整治他,为我儿子出气……”
平陵头一次知道那郎更一和熊俱兴在殿试背后玩的手脚,顿时,他对自己费劲心力所取得的这个位置产生了怀疑。
白崇君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平陵却早已失去了耐心,这房间,他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那华丽外表下的尚书府、尚书大人,都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他要尽快离开这里,要不然,他会被憋死。
父亲在这种终于可以父子相认,好好说说别后的思念的时候,不但不对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感到内疚和抱歉,反而立刻想到自己的官位,自己的面子,在这样的父亲面前,儿子、血缘、亲情什么的,都是浮云吧。
想到这里,平陵只觉这清静山房里那暖烘烘的熏香中人欲呕,他情愿立即投入屋外凛冽的寒风中去,让头脑更清醒一点。
他冲那白崇君重又深深施礼:“父亲,我最后这样叫你一声,我跨出这门以后,这世上再没有史宗尹史平陵父子二人,只有白崇君和平陵两个萍水相逢的人,朝中相遇,只是同僚,街上相遇,就当是路人。”
“在我的生命里,是有过一个名叫史宗尹的爹,但他已经在他进京赶考的那一年死了。”
说完,平陵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走到街上,平陵被冷风一吹,头脑顿时无比清醒,功名利禄就是这样把那些意志不坚定的人诱惑进无情无义的深渊的。
他觉得风里似乎吹来了沙粒,眼睛里硌得慌,一股热热的液体就流了出来,瞬间被风吹得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