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陵听是祁大官人的朋友,也忙着去洗漱更衣。
本来今天才到崇宁,大可以明天再去正式拜访,时间上也更从容些,但文奇明心痛自己前些日子荒废的时光,所以想尽快了事,然后全身心投入到温书中去,毕竟五天后就要考试了。
崇宁的街道非常繁华,比永平大好几倍。
平陵跟着文奇明来到一户人家,只见门前绿树成荫,黑漆的大门紧闭着,上英就上前叫门。
开门的门公看见是上英,往他身后一看,脸上立即露出笑容来:“祁大少爷,快请进!我去通禀米大官人去。”
祁家主仆熟门熟路地走进一个正厅,平陵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偷眼看四周的情形。
墙上迎面是一幅山水,两边挂着“纸上山水纵横,胸中沟壑万千”的条幅,四壁尽是些山水花鸟画,厅中放着乌木缕雕的扶手椅。
有下人笑嘻嘻地送上茶水,跟祁家主仆打招呼,看得出非常熟稔,一点也没有见外的感觉,对平陵也是客客气气,礼貌周到。
平陵心里立刻对这个米家有了一种好感,这米家就像祁家一样,并没有给人特别强烈的富贵逼人、高高在上的感觉。
平陵见那山水画苍茫空阔,似乎画画之人胸襟无限开阔,旁边的条幅上的字龙飞凤舞、笔力迥劲,他正望着那条幅欲加赞叹,就听见有人说话:“哎呀,你们可总算来了!”
话音未落,走进一个人来,他头顶东坡巾,身上是宽袍大袖,到近前一看,墨绿的衣袍上绣着翠竹,分外儒雅。
文奇明忙起身施礼:“见过世伯。”
那米大官人看上去岁数和祁五陵差不多,蓄着长须,看上去很像一个读书人。
米大官人就说:“自打半月前我就着人到米铺去问狄掌柜,看你到没到崇宁,我好安排你的下处,结果狄掌柜回说已经给你定好了房,不用我来搀和了,我还道怎么你们倒和我生分了,是不是嫌寒舍简陋、下人们招待不周啊?”
文奇明急忙起身再次施礼:“哎呀,世伯,这是哪里话来,我就是怕到你府上给你添麻烦,才叫狄掌柜定下客栈的房子,世伯万万不要多心。我们州试时一进考院就是五六天,又是一大早就要赶去考院,如此时间安排,住在贵府只怕太过麻烦世伯,打扰家人了,所以……”
那米大官人“哈哈”一笑:“世侄休急,这些我都知道,都知道,刚才我的话只是开玩笑而已,别急别急,你的脾气还是一点没变,爱较真……”
文奇明这才重新坐下,两人你来我往讲了一会儿两家的近况。
平陵在一旁只是听着,觉得那米大官人语气并不做作,还算是个实在的人,只是人家是世交,讲的都是家中的事,自己坐在那里显得有点多余,他正觉得有点无趣的时候,米大官人注目于他,问:“这位是?”
文奇明忙解释了一番平陵的来历,那米大官人听得仔细,听到祁五陵愿意资助平陵读书的事后,忍不住击节赞叹:“这正是祁翁的本色啊!”
文奇明一脸骄傲的样子:“过奖过奖!不过这正是我父亲的过人之处啊!”
那米大官人便转向平陵,问了问他读书的情况,平陵恭恭敬敬一一回答了。
米大官人又留文奇明和平陵吃了晚饭,这才让他们离开米府,临别时还再三叮嘱,如果遇上什么事就赶快来找他,别不好意思。
文奇明记忆中模糊听祁大娘子说过,当年祁五陵曾经对米大官人有恩,却不图回报,倒贴了很多银两扶持米大官人经商,从而使米大官人成为崇宁一方富户。
那米大官人知恩必报,时常到祁家走动,或隔三岔五就邀请祁五陵到崇宁小住。
是了,不知为何,像今年这样来往得极少是几乎没有过的,所以平陵没有见过米大官人,往年米大官人起码每年要来祁家两三次,祁五陵也如此。
文奇明很觉疑惑地摇摇头,不再继续往下想,他嘟囔着:“好了,总算应付过去了,赶快回去看书。”
平陵安慰文奇明:“大少爷,别紧张,平时你的文章写得那么好,州试应该一点问题也没有。”
文奇明摇摇头:“前些日子我荒废了,现在想想怎么能安心呢?赶快回客栈!”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文奇明足不出户,闭门苦读,每天吃饭都是上英送进房里,除了上厕所,文奇明根本不出房门。
平陵却和文奇明截然相反,悠闲自在许多。
自从祁五陵让他读书起,他就如饥似渴地一头扎进文奇明的书房,除了白天陪文奇明读写外,每天晚上都要看书到深夜,所以,灯油特别费,每当他去领灯油的时候,湛管家总会从不知名的角落里冒出来,幽怨地看着装灯油的桶,害得平陵每次想到去领灯油就一阵头皮发麻,思前想后才鼓足勇气躲躲闪闪地去。
阿景听平陵无意中提起这事,笑得前仰后合,过后便把自己房里的灯油匀给平陵用,不敷使用时还偷偷把文奇明两口子房里的灯油偷给他用,而后又顶着大少爷大少奶奶的名义正大光明去领灯油。
想到阿景,平陵脸上不由得浮现起笑容来:“这个女孩子,刀子嘴豆腐心,面恶心善,其实她还挺不错。”
不到饭点,上英一点事也没有,如果在文奇明门口候着,又要被文奇明嫌烦,故而只是跑来跟平陵厮混。
平陵并不因为祁大官人高看自己就自以为是,依旧跟上英他们相处融洽,所以干脆带着上英在崇宁城里跑。
他们先去看看考院。
考院在城里府学的隔壁,翠史森森,黄日里应该很有点清凉的感觉,只是现在已经秋末了,虽然没有落叶,但秋风从树梢吹过,掩映在树下的房舍就有着一种萧条阴暗的感觉。
上英探头在院中看了看,缩回头伸伸舌头说:“平陵,我一想到大少爷和你要被关在这里面考好几天,我就觉得难过,你们就像被关着的犯人一样。”
平陵正待跟上英开个玩笑,就听身后有人说话:“年兄请了。”他转身一看,一个身着青衫、身材颀长的青年正拱手目视自己微笑,旁边没有别的人,显见是对自己说话。
平陵忙拱手施礼:“这位年兄有礼了。”
那人被平陵的俊秀样貌惊得一呆,半晌才说道:“敢问年兄也是来参加今年的州试么?”平陵点头称是,两人互叙了姓名,便就此交谈起来。
上英见那人只顾跟平陵讲话,分明是把自己看做是平陵的跟班了,他也不生气,自退到二人身后慢慢跟着。
那人叫做贝磊,是崇宁附近文正县的士子,听口气好像已经参加过一次州试似的,对崇宁州试的环境和流程一清二楚,交谈之下,平陵还得益不少。
两人边走边说,说得高兴,看天色已晚,平陵便邀请磊:“不如一起吃晚饭。”那贝磊也不推辞,跟着平陵进了路边的一家小饭铺,上英因为要回客栈去侍候文奇明吃饭,跟平陵说了一声便一溜烟跑了。
贝磊看着上英的背影,只道奇怪:“怎么自兄的小厮这般无礼,把主人抛在一边就走了?”
平陵忙解释自己的身份,只道自己和上英算是同一类人,那上英的态度如此也很正常。
贝磊听了平陵自叙自己的身世,语气也还算平淡,不由动容:“没有想到自兄身世如此离奇,不知你之前的身世会是怎样?”
平陵笑了笑:“这也只能看命运的造化了,老天不让我恢复记忆我也没有办法。不提了,在下还有些问题想要同贝兄请教。”
两人拣了座位坐定,点了菜饭,边吃边谈起来。
平陵主要想问一问州试之后的事项。
那贝磊却似饿了几日一般,风卷残云,把桌上的饭菜一扫而光,眼睛还不住往空空的盘中搜寻。
平陵心里浮现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看见一个少年面对空空如也的厨房,饥肠辘辘,眼睛在一碗稀粥搜寻着完整的米粒。
他心里一酸,招手喊来店家:“如此菜色,再重上一份,饭再打双份来。”店家应声去了。
那贝磊脸色发红,低头想了半晌,终于抬起头来说:“自兄见笑了。不瞒你说,我已经整整一天水米未沾牙了。”
平陵不以为意,说:“贝兄,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穷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志气。贝年兄满腹经纶,才高八斗,今年一定可以金榜题名。不说这些了,贝兄这几日不如和小弟一道吃饭,小弟虽然是寄人篱下,但手上多多少少有点银钱,吃上几日没问题。”
那贝磊脸色益发紫涨,欲言又止,最后终于挣扎般说:“那我就叨扰自年兄几日。一饭之恩,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平陵一愣,吃几顿饭好像不是多么大的恩德吧?
他急忙说:“贝年兄休要提什么报恩不报恩的事,如此说来,那我欠祁家的大恩大德更是几辈子报不完了?不要再提报恩二字,否则我就与年兄就此别过,日后只当从不相识。”
那贝磊眼里含泪,站起来冲平陵深施一礼:“自年兄……不才我之所以落魄如此,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只是这个时候告诉你未免交浅言深,等日后寻个合适的时机,我再一一对你道来。”
平陵忙起身扶住对方,只觉自己心里也不好受,虽没有更多记忆,他也知道自己以前定是尝过饥饿的滋味的,说不定刚才心底里浮现出来的那个少年就是年少时的自己。
两人重新坐下,平陵这次又要了壶酒,两人边吃边喝边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