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五个年头的时候,陈暮寒的病情开始恶化。他开始呕血,什么都吃不下去,只能靠营养针维持生命,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
有一天,左乔又一次给他换下带血的被套时,终于忍不住哭了。她从小就不哭的,可是此刻眼泪却无声地往下掉,她没法控制,试图用手去擦,却越擦越多。她总是在想,为什么他这么好的人不能长命?为什么她遇见他的时候已经这样迟?为什么这段感情还没开始就必须得结束?
陈暮寒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把她搂在怀中,让她的脸靠着他瘦弱的胸膛,平静地说:“我没有亲人,那些画以后就都留给你。”他知道她喜欢这些,每次看的时候都舍不得丢手。
左乔哭得更厉害了,她哪是喜欢那些画,她分明是喜欢作画的这个人!耳畔传来他的心跳声,虚弱但是稳健。她哽咽着说:“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你还能再活很久很久的。”
“嗯,”陈暮寒笑了笑,“我当然会努力活下去啊!但是人总有死的一天,何况我又得了这种病。逝者长已矣,活着的人终究还是要向前看的。”他知道她的心思,却只能装作不懂。她还这么年轻,善良纯真得像一张白纸,他不忍心耽误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默默地、情难自禁地用嘴唇摩挲着她的发顶。她认识他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副病弱的躯壳。可就是这样,她还是爱上了他,并且情深不悔。陈暮寒半生坎坷,但当她在他怀中的时候,他又突然觉得上天对他也算不薄了,体会过人世间的真情,死又有何憾?
“你不会死的,不会死的……”左乔在他怀里不停地说,像是念经似的。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自己。
陈暮寒轻轻抚过她的长发,呢喃道:“生老病死,你总会习惯的。”
是啊!总会习惯的。
想到这里,左乔露出一个苦笑,把手上的器械交给身旁认真学习的苏晶晶:“你来试试。”
苏晶晶点点头,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她动作青涩,却神情专注。左乔看着她给病人消毒扎针,不自觉地摸了摸胸前的白玉环,这个东西真能给人带来机缘吗?她要等到哪一天?
“乔姐,乔姐……”苏晶晶已经给病人挂上水了,转身看见左乔正在发呆,便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
左乔顿时痛哼一声。
苏晶晶被她吓了一跳,她明明没用什么力气啊,怎么把左乔疼成了这样?她还以为自己手劲又见长,急忙捧起左乔的胳膊准备捋开衣袖看看,还没等她动作,左乔就轻轻抽回胳膊:“没事,刚刚抽筋了。”
苏晶晶心生疑窦,一双杏眼望向她。此时正值炎夏,病房里冷气也不足,左乔的齐刘海都被汗打湿了,一缕一缕的黏在额上,间隙中隐约能瞧见块块青紫。
“乔姐,你是不是被人打了?是抢劫?家暴?”联想到她的胳膊,出生于警察世家的苏晶晶敏感地问道,“你要勇敢地说出来,不要瞒着,现在又很多人以为自己能解决,结果呢……”
“瞎想什么呢?”左乔打断她的话,拍了拍她的肩笑道:“昨天骑电动车的时候摔了一跤,这才浑身是伤呢。多谢你关心了。”
苏晶晶暗自吐了吐舌头,她不但想象力丰富还藏不住话,和不太熟悉的左乔讲了这么一大通结果却是自己瞎猜,着实有些尴尬。她拍拍面颊懊恼地低下头,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呢?这时她视线一扫,正好看见左乔胸前的玉佩,不太自然地转移话题:“乔姐买了个玉佩啊?挺好看的。”
左乔不欲多做解释,笑着点点头,接着伸手把露出来的玉环塞回衣服里。
苏晶晶找到了机会想缓和一下,立刻大拍马屁:“看着就是好货,放在小说里,女主滴点血上去,那必须能激活一个随身空间啊!”说完,自己哈哈大笑两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左乔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她面上不显,手上却加快了动作。结束巡房一回到办公室就麻利地拿出个针头戳破指尖,把血滴到白玉环上。
此时她心快要跳出来似的,手指也微微发颤,目不转睛地盯着白玉环。鲜红的血珠并没有从玉环上滑落,反而缓慢地渗到了玉环里,最终消逝不见。玉环红光一闪,恢复成了最初的莹润的白色。
短短一瞬间,左乔的心情就像过山车一样,激动、盼望、最后又变成失望。
难道是血不够?左乔皱着眉头,心一横,用小刀在小臂上割开一道口子,瞬时大量的血浮在玉环上。而玉环就像一块缺水已久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鲜血,过了好几分钟,整个白玉环变成了玛瑙般的红色,吸收不掉的血液才顺着玉环滴落在地板上。
左乔擦干血迹,等了几分钟,却什么也没有发生。有一刹那她甚至想把玉环砸掉,如果注定是失望,为什么还要给她希望?可她握着那温热的玉环,最终还是把她挂在了脖子上。
这时候,苏晶晶推门而入,热情地说:“乔姐,到点下班了。我哥来接我,我们顺路带你一程吧!”
“不用了,我一会儿打车回去。”左乔若无其事地捋下衣袖盖住伤口。可苏晶晶是自来熟地性子,挽着她的胳膊就把她向外拉:“走吧走吧,你不是受伤了吗?医院这儿可难打车了,早点回家休息不好吗?”
盛情难却,加上双膝实在疼得厉害左乔便答应了。
苏晶晶的表哥郭恒跟她一样是个热情而周到的人,一路上说了不少幽默的小段子,可左乔没有谈性,甚至有些厌烦,只礼节性地弯弯嘴角算是捧场。幸好今日没有堵车,很快就到家了。
客气地道别后,左乔急切地上了楼,没有注意到车上的郭恒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苏晶晶倒是看得仔细,调侃道:“人都走远了,还看?”说着,还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郭恒拨开她的手,望着左乔的背影问:“你和她熟吗?她……”
“她没结婚!也没有男朋友!”苏晶晶打断他的话,“但是我听院里的人说,她以前有个很要好的男友,后来得病死了,就在我们医院死的,还给她留了一大笔遗产呢!你看她是不是一副旧情难忘、心如死灰的样子?你要追她的话,就得做好你在她心中永远不是第一位的准备,那你觉得你争得过死人吗?说真的,我觉得你前任比她美多了,你把人家甩了却看上乔姐,你到底喜欢她什么?”
“你不懂,”郭恒看到楼上亮起灯才重新发动车子,“她的眼睛很漂亮。”
“那倒是。”苏晶晶赞同地点点头。左乔相貌至多称得上清秀而已,却生了双美丽的眼睛,剪水双瞳,清澈妩媚。郭恒不由地想,当她看着爱人的时候,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该会多么熠熠生辉啊!他希望有一天,她会那样子看着他。
左乔可不知道自己多了个爱慕者,就算知道了也不能使她心生波澜。自从陈暮寒死后,她的心也死了。
大学毕业后,她一直都一个人住。屋子不大,却布置得很温馨。格子花的窗帘,沙发上放着两个大大的心形抱枕,一切仿佛昭示着主人是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可是细细看来,窗台外面的吊兰已苦死多时,白色的蕾丝桌布也显得灰蒙蒙的,没有一点生气。对现在的她来说,活着的每一天也仅仅只是没死而已。
此时已经是饭点了,她给自己泡了碗泡面,便抽出抽屉里的照片认真看起来。只有这个时候,她的眼睛才有一丝柔光。
她认识陈暮寒的时候他已经把医院当家了,所以即使两人认识了五年,她也只有他四张照片,还是两人打赌的时候她赢过来的。
第一张是用拍立得拍的,那时候他刚刚四岁,一个美貌的年轻女人牵着他的手,两人的嘴角弯出同样的弧度。伸手轻轻地抚摸过他几乎根根倒立的头发,左乔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都说头发硬的人脾气不好呢,难道陈暮寒也有脾气不好的时候?应该是的,记得他说过,若是两人真的早点遇上,说不定连朋友都没得做,他生病前后性格截然不同。
想到这里,左乔捂着嘴笑了。笑着笑着便落下泪来,泪水落在照片上,立刻蒸腾出一片白烟,整张照片像是被漂白了似的,色彩越来越淡……左乔还没来得及诧异,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瞬间没了意识。
“妈妈你看,那个阿姨怎么在路边就睡着了?”一个童稚的声音喊醒了她。
左乔摸摸疼痛不已的脑袋,睁开眼睛环视四周,这是哪里?她家周围没有这个地方,为什么会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个高架桥怎么这么像是城西干道?几年前老城改造的时候它不是给拆了吗?难道,左乔瞪大眼睛……
这是十几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