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青丘深处,越是寒风凛冽。
清流安步缓袖,款款行走在萎靡的草间。
渐渐,地势在白雾的掩映下向上延伸,成了山地之势。
如此这般的地势在一马平川的青丘是极少的,独独有一处,便是那拔地而起的青丘之巅。
此刻的草色显得越发枯黄,越发杂乱。就如清流的脑海与心思一般,缠缠绕绕,懵懵懂懂,辨不明黑白——
回想起来,那书信中的“殷仪”究竟是何模样,他如今也不得而知。
虽是如此,但清流并没有停歇下脚步,只是极为用力地扯住了内心杂乱且不适宜的念头——“说起来,我与青丘非亲非故,又与那殷仪素未谋面,更曾不与那殷氏相欠,为何要帮他们?”
这转瞬即逝的时间却由不得他多去思索,前方已是青丘的巅峰。
兴许是长久未曾离开四季如春的昆仑仙宫了,这方才走了不到十里路,他竟觉得腿脚有些微微的疼痛了。
迈出最后一步,登上青丘之巅时,他已有些喘息:“当真是一梦青丘,一梦堙没,一梦如烟。”极目四下望去,苍苍茫茫,枯草如烟,迷雾迷离。
而四野空空只有他方才言语的回声,毫无生气,更无人迹。
清流极目像四处寻去,随后兜兜转转几圈,也曾往那深草丛中寻觅了几番。
却连丝毫的人迹也未探寻到。
四周有雾气缭绕,阻碍着他目力的延伸,他将手微微抬起,正欲唤灵力将它们尽数驱去,却突然感觉脖颈处传来一阵凄寒的风,似是有人疾行穿过身后颓废的草而产生的。
清流即刻掐好法诀,那眉目间的嫣红神祇印记越发明显。
他本以为是魔族余孽,想来必有一番恶战,却不想没有什么大动干戈,亦没有什么刀光剑影,唯有肩上一双手的落下。
轻柔得紧,却又感觉不只于轻柔。
他正想要转头,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吟哦:“来得正好啊,陪我饮完这盏酒啊,此生死亦足以啊……”
那声音,像极了昆仑山的六月飘雪,道不完许多愁,又像极了江南乡的潺潺溪水,载不动满肠恨。
几乎要将清流的四万七千年未曾动摇过的心捏碎。
清流怔了半刻,踌踌躇躇地转身过去。
隔着雾气,将那不知姓名的醉酒女子半搀半扶,扶坐在草地上。
末了,自己亦盘腿与她相对坐下。
而后,又在犹豫了半分后,款款伸手将那双纤细的手从自己的肩头扒拉下。
随后抬手一挥,旋即,那朦胧的雾气层层褪去,如海潮起伏。
他敢肯定,白雾褪尽的一瞬,他与她清澈却黯淡的目光是有交集的,而那一瞬几乎成为他见过最为诗意的景致。
没有之一,也并非第二,而是他生命中举世无双,绝无仅有的景致:
她的白衣上沾染了大片的血色,腰间有一条月蓝色的腰带,其上别着朵虞美人,如她一般疲倦,极目去看,又仿佛能望见它极久前的浓烈。
鸦发凌乱,在风中张牙舞爪,又如轻佻羽毛,撩动得人心酥酥痒痒。
只有一支簪子装点的发髻,显得极为寂寥。倒是那青簪,镌刻三朵灼艳桃花,端际垂下一绺浅色流苏珠子,“哗哗”轻响,更添几分清凉。
身子清瘦,大有被风吹倒的可能。一双桃花眼深邃,此刻却泛着可怖的血丝。
骨骼分明的手里紧紧握着一壶酒,关节发白,白过了她眼睛里清流的脸颊。
当真应了曹操那句诗啊——“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在她手中杜康酒的侵蚀下,醉意盎然,无空想愁,几番慢拢水袖,脸上是痴嗔的笑。
“喂,看啊!”女子眼眶里晶亮晶亮的,她抬起手,指向遥远天际的半轮秋月,像是展示宝物一般。
清流顺着她的手抬眸看去,淡淡一瞥明月,又轻轻吐出一口气,柔声问道:“姑娘,你可是殷掌门的女儿殷仪?”目光正视着女子醉意朦胧的眸子,一本正经。
那女子嘴角的弧度却越来越大,最后咧成了一个惹人怜爱的笑,双手撑地而起。
只见她刚起身,还未站定,便匆匆忙忙拎起手中的酒,仰头便是饮。
兴许是喝的过猛,许多酒液顺着她的白皙下颚,淌到了她的血色白衣上。
“你才是姑娘呢!我活了一千三百年了,担不起这姑娘二字!”喝够了,她才悠悠哉哉地放下酒壶,自嘲似的说道。
清流并不恼,只有些担忧。
只觉得她的眼神越发的飘忽,身上的酒味也越发的浓烈了。这才无奈站起身来,乘她傻笑之余,身影一闪,从她手中将那酒壶夺过,护在身后。
而后佯装恼怒之神色,说:“我不管你是姑娘,还是大娘,这酒都不能再喝了。”
“啊?哈哈哈……”女子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又是一阵大笑,可似乎又含着点儿感伤。
“那好啊,我不喝了,你帮我喝啊!”女子牢牢地扯住清流的手,朝远处大步奔去,“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慢慢喝!”
这女子倒是对这青丘的纵横阡陌轻车熟路,不多时,便蹦蹦跳跳奔到了一处陡崖前。
晚风清冷,从崖底打着旋儿冲涌上来,扑在人脸上像刀割一般。
崖下是水,汩汩流淌,那声响在这静谧的四周里显得尤为凄寒。
女子酒兴正浓,欢得紧,一路疾驰,连蹦带跳的几乎要冲下崖去,却不见有任何要停下的意思。
清流焦急,急忙大喝一声“站住”,反手扯住女子的手掌,有力地将她倒拉回来。
而她,猝不及防地跌进他的怀里。
伴着月光汹涌,这景致宛然成画。
可那女子却不解风情,在他怀里嘻嘻哈哈,乘势将手伸到清流背后,一把又将那壶酒夺回。
随后,腾地弹起,又跑到一边去了:仰头提起酒壶,往嘴里倒酒。鸦发凌乱,酒汁肆意倾泻,淋到她的面颊上,领口上,像仗剑的侠客。
夜风一吹,酒味四溢,混着她身上独有的一股荼蘼之气,钻进了他的心头,他的心咯噔一下,竟有几分疼痛。
他愣了,在他尚存记忆的这漫长的四万七千年里,似乎还没有人能将他唬住。
这女子,算是第一人。
“罢了罢了。”他在心中无奈轻笑,想来反正自己连年忙于门中事务,算来也有三两月滴酒未沾了。
于是,只见他右手空虚一抓,化出一壶清酒,左手朝地一点,幻出一盏烛灯。而后盘腿坐下,朝她喊道:“诶,姑娘……哦,不,大娘,坐下,我陪你喝!”
女子闻言,握着酒壶的手置于胸前,一双桃花迷人眼亮晶晶的,问:“真的?”
“当真。”他将白皙瘦削的手掌伸出,摊开在她身前。温润得胜过清辉的中天月。
她停止了方才那种癫狂的喝酒之法,垂下头来,望了望他,又望了望他的手,勾了勾嘴角:“好啊好啊,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啊!”
女子感慨完,也将手伸出,放在他的掌心。他轻轻回应她个明净温润的一笑,缓缓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捏住她的手,牵引她到了亭亭盖盖的绿树下,倚靠其上。
俄而,两人不约而同地将手里的酒壶碰到对方手中的酒壶上。
万籁俱寂,仅听得“咚——”一声轻响,在迷离月色里,仿佛故事的起始。
兴许是酒的缘故,她压根儿不在意与之谈话的是九重天际唯一的神祇,只把他当做了酒友,一个值得掏心掏肺的酒友。
这一夜,天上的月并不圆满,像极了初嫁新娘的蛾眉,细长的,弯转的。
良久,一阵风划开了寂静无声的夜空,淅淅沥沥的小雨又稀稀落落地洒下。
女子终还是醉了,脸上泛起红潮,倚靠在清流肩上,朦朦胧胧似是睡着了。
俄而他也睡意缱绻,半梦半醒间,忽然听见她字正腔圆地呢喃:“孤灯陪残夜,孤酒对雨月。”
极久,他亦喃喃作答:“孤人依阑珊,孤心念呢喃。”
在很久很久以后的一夜,坐在江南的巷子里,她忘记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却独独忘不掉,今夜她醉倒在他怀中时的言语。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他望她的眼神,有多么迷惘,有多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