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到张庄李家还没有两年,国家在农村开始实施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土地政策。这个制度念起来太拗口,村里的干部直白的告诉村民,把公社的土地按人头分给各家各户,但要交足国家、留足集体,剩下来得归个人。秀英、丈夫和儿子三口人共分了八亩六分田地。土地分后,各家都忙各家的田地。在交给国家和集体定额下,干得越多意味着得到的也越多,每天不再有专人敲钟催促村民上地了,村民天不亮就早早起来到自家地里施肥除草,打理庄稼了。
忙的时候,秀英把一二岁的儿子送到母亲高凤莲那里照看,和丈夫打理自己的八亩多地。由于秀英和丈夫的脾气都比较倔、加之李家兄弟间鸡毛蒜皮的事,两人常为此生气吵架,甚至大打出手。农闲时,秀英的丈夫外出帮人做工挣钱,也不怎么照看孩子,高凤莲看女儿又是照看孩子又是忙地里的活,只得把外孙从女儿家接过来照看,减轻女儿的负担。
下学了的玉林想去当兵,或许因玉林是独子的缘故,高凤莲不想让儿子去当兵,还劝他说好铁不打钉,好儿不当兵。虽然玉林听自己母亲劝不去当兵,但还是找了个借口偷偷地去了。在县城的招兵站玉林做了体检。做体检时,一位穿便装的老头对他说:“小伙子,你高中毕业,知识够了,只是你身材上下不齐整(不够对称)。”玉林耸了耸肩,提提气说道:“你再量量。”那老头量了量,笑着说:“这回上下齐了,你当空军够条件了,下午再来参加其他体检。”
从招兵站出来,玉林心里犯嘀咕,母亲不让去当兵,自己如果偷偷去当了兵,母亲会不会很伤心啊。他这样想着,抬头看见电影院正在放电影,索性也不想了,买了电影票看电影。
一场电影下来,玉林早已把下午体检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等他走出电影院,天已经黑了。这时他才想起下午要到招兵站体检的事来,后悔了一阵后,心里想反正自己是偷偷跑过来体检的,事情耽误了,还是回家吧。他哪里知道,那个老头就是负责到各个招兵站寻找符合条件的人去空军,空军正急缺人才。当时,高中毕业也算是高学历了,在各地的招兵站难得遇到一位,所以老者格外上心,可到下午体检时,不见了玉林前来体检,他还派人各处寻找,天都黑了也没有找到,最后只得惋惜地作罢。
高凤莲与外孙小盏儿一直生活了五六年,这名叫小盏儿的小孩子最喜欢吃外婆家的石榴树和柿子。每当他哭闹的时候,外婆高凤莲就从床底下拉出个木箱,把用袄片包裹的石榴和柿子拿出来,那甜甜的石榴籽和绵软香甜的柿子就会让盏儿破涕而笑了。盏儿临睡前也总爱缠着高凤莲讲故事和猜谜语,对小盏儿来说,外婆肚子里面有讲不完的故事和说不尽的谜语。而上过私塾学堂的高凤莲对外孙讲的床前故事绝不是什么大灰狼之类,而是讲三字经、百家姓、四书五经和孔子教导弟子颜回的话语: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儿子玉林的婚事也让高凤莲大大伤透了脑筋,高中毕业的玉林心气高,总是挑三拣四的。有时媒婆说的女方家也嫌玉林是独子,没有兄弟照应,容易受村里人欺负。高凤莲最后好不容易帮玉林娶了媳妇,可这媳妇又和自己脾性不合,日常生活中常常怄气。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到了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冬季,此时的高凤莲已经八十三岁了。她因右手臂偏瘫三年而卧床不起,院子的青石磨旁再也看不到一位头发苍白,身板硬朗的老婆婆,手夹着纸烟,望着天空出神的情景了。在这个萧索而寒冷的冬季,卧病在床的高凤莲如能熬过去,她就可以迎来新世纪的曙光了。此时,她的儿子玉林已是两子一女的父亲了,她的女儿秀英也有三个儿子了,她最疼爱的孙子盏儿都上了高中了。
常言: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是高凤莲不合脾气的儿媳妇呢。玉林只好请姐姐来照顾母亲。好在姐姐的婆家村子离郑家庄并不远,只有一里多地。年过四旬的秀英每天四更起床,先做好一家人的饭菜后,再赶一里多地的弟弟家照看母亲。此时的高凤莲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秀英就为母亲替换掉脏了床单,用温水为母亲擦洗身子后换上干净的衣服,再喂母亲吃些蒸鸡蛋等流食。这一切忙完后,到院子里提水清洗换下来的床单和衣服。就这样,秀英一直照顾母亲三个多月,不料到了寒冬腊月,天气也出奇的冷,紧接着下了一场大雪,漫天的雪花三天三夜才停了下来。在这三天,秀英一直陪伴着母亲,用自己的体温为母亲暖脚,可母亲高凤莲还是没有挺过这次严寒。第三天雪夜,秀英明显感觉母亲整个身体凉了下来,她赶紧起来呼喊母亲,可高凤莲闭着眼睛没有回答。秀英流着泪把已经准备好的寿衣给母亲穿上,等穿好后,高凤莲睁开眼睛,看了看秀英,又慢慢地用手理了理白发,摸了摸满是沧桑累累皱纹的脸,闭上了双眼不动了。这位几乎活了一个世纪的老人在新世纪的钟声敲响之前伴随着漫天的雪花故去了。
在这万籁俱寂的雪夜里,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在郑家庄上空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