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戏度日,不知岁月荏苒。唯有嬛伶时常在无人之夜忧思感叹,每每想起李渔,既是欢喜又是忧心,时而更觉疑云难去。这年的梅雨时而淅沥,时而狂暴地下了一月有余,江宁府内外河流都水涨三尺,家家户户的堂上都挂着晾不干的衣服。
倾月班本是戏船营生,不似那些勾栏里的戏班子,还有一处避雨的地方供给看客们。那百姓们中虽然也有冒雨看戏的,但时间一久,便也都懒怠出门了。嬛伶索性歇了戏,让众人在家中休息,顺便将往日演过的戏都一一细细研习改进了。
这日一早,姜伶打着伞出门买菜,回来时见两个人影在家门口附近徘徊,似是熟人,却又想不起来。提篮子的妖伶眼尖,喊道:“那不是婷伶吗?”姜伶恍然大悟,忙招呼着过来,却见婷伶旁边是个缩手缩脚的农夫样的男人。
请进家门,众女伶细细打量了婷伶两个,竟然衣衫破旧,满是补丁,带着的雨毡也都破了边,面色看去十分青暗,好像饿了好几日的样子。嬛伶便问道:“你们两个,吃饭了吗?”二人摇摇头,嬛伶便让姜伶那些粥菜来,等二人狼吞虎咽地吃了饭,这才又问:“婷伶,这人是你……”
婷伶掉下几滴泪来:“梨花班名气不大,没日没夜地唱戏也没挣到几个钱。我拿姐姐留给我的一百两银子置了些新鲜行头,想讨个好,可旁人的却都是旧的,在一起搭戏反而不伦不类。后来戏班子去乡下给乡绅唱堂会,但日进渐少,终究只得散了班子。我的钱剩的不多,也没有安身之处,幸而遇到了他,我也就嫁了。”
女伶们虽然不满婷伶当日离开,可如今真见她这样凄苦,便也不忍心责备。嫏伶问道:“那你们如今什么情况?可有安身的地方?做什么营生?”婷伶低头不语,那男人道:“我在乡下靠给人帮佣,家里有两件茅屋。怎奈月前遭了火灾,烧得精光。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这才进城谋生来。”
嬛伶点点头,便向娑伶道:“给她们那点钱吧。”娑伶迟疑在那里,妖伶道:“给钱!当初可是一百两呢!她自己折腾光了,就回来和我们打秋风!”嫏伶瞠目喝道:“妖伶!”妖伶闭了嘴,娑伶道:“我觉得这样给银子不是办法。”娴伶也道:“娑伶的话在理,他们的屋子已经没了,给点钱也只是救济一时,不能长远。”
嬛伶想了想,道:“我那天去看甘公子和凤池,甘公子说他的那个铺子里缺两个打下手的人,要不再去问问,要是还有空缺,就让他们两个去那里做活。”嫏伶道:“这个主意不错。”于是问婷伶夫妻道,“你们愿做吗?”婷伶的男人忙笑着答应道:“行!行!有个谋生的路,就行!”婷伶在旁也点点头。
姜伶因道:“那还得找个落脚的地方。自从寇姑娘走了,姝伶又跟了人,通济门的那间屋子一直空着,要不然……”说着就看嬛伶嫏伶。嬛伶道:“也是,你们几个隔三差五地去打扫,也麻烦。屋子放着不住人,是要朽的,就让他们去住吧。”
嫏伶接道:“你们两个先在城里安定下来,踏踏实实过日子,攒点钱,将来再回乡下把祖屋给修起来吧。”婷伶夫妻频频点头,不住地道谢,便由娴伶等安排着去了。嬛伶不禁叹道:“真让妖伶说准了,婷伶竟是这样一个境况。哎,人活着,过逍遥了难,过平稳了也难,到底怎样才好。”嫏伶却叹道:“做好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过得开心,就好。”
二人正说着,门口有人问道:“是倾月班的宅子吗?”嬛伶忙命人开门迎进来客,竟是织造府的那个老仆。老仆恭恭敬敬一拜,道:“二位姑娘,好久不见了。”嬛伶回礼道:“是啊,老人家可好?小公子好吗?”老仆道:“都好都好!”因又道,“入秋就是我家小公子的生辰了。记去年姑娘是答应了唱堂会的,如今我家老爷太太派小的来问问,姑娘们若是还能给这个面子,就是我家小公子的福气了。”
老仆一席话提起当初,嬛伶笑道:“哪里。既然是答应了小公子的,我们岂能反悔?老人家放心,我们倒是定然去的。”老仆听了十分高兴,双手递上请帖,道:“我家老爷太太说了,请姑娘们只管拣拿手好戏演,只要意思上是吉祥喜庆的就行,不必特意挑那些俗气的祝寿戏。”嬛伶答应着,老仆便告辞了。
曹家小公子生辰当天,嬛伶嫏伶领着娴伶婵伶等人往城内上元县署地界新建成的江宁织造府去,却见偌大的宅院里竟没有半点鼓乐之声。两个管事的妇人将女伶们一径引至后院小花厅内,厅上正坐着织造郎中曹玺和夫人,旁边是几个女眷。
嬛伶等依礼拜见,曹玺拱手道:“小儿贱辰,本想着自家亲眷坐在一起吃酒玩笑,怎奈孩子吵闹着要看姑娘们的戏,这才劳动了诸位。”嫏伶道:“哪里。去年在天妃宫见过小公子,当时就答应为小公子庆贺生辰,岂能食言呢。只是没想到公子生辰大人竟没有请外客,倒是我们这些外人扰了大人一家骨肉团聚的好气氛了。”
曹玺哈哈笑道:“姑娘不用客气!我们早就听说倾月班女伶的大名,只可惜总不能一见,难得今日这样的机缘。”夫人孙氏笑道:“可不是。那年老爷在京里当差,我往杭州照料公婆,就听说了倾月班的大名了。”嬛伶莞尔一笑:“夫人谬赞了。”孙氏道:“哪里。姑娘们演《怜香伴》,演《红梅记》,名噪一时。只可惜我们女人家不得出门,只能听家里的下人婆子说给我们听了。”
曹玺向孙氏道:“夫人在杭州听见倾月班的大名,下官可是在京里听见的。那年咱们少主子回京述职,下官去请安,少主子就将倾月班的姑娘们夸了一番。下官还亲见了静夫人,果然不是一般的伶人可比的,那模样举止,比许多大家的千金还强些。”
孙氏道:“没错。我给三阿哥当奶娘的时候,还给皇后、太后说起过呢,两位老人家从未听过这些民间的新鲜事儿,十分欢喜。”嬛伶和嫏伶并不在意什么阿哥、娘娘的话,只听见曹玺提“静夫人”三个字,忍不住问道:“大人说的那个静夫人是……”曹玺笑道:“哦,就是贵班里出去的婳伶姑娘。不瞒姑娘们,下官一家是佟大人府上的包衣,说起来,与各位姑娘也是因缘不浅啊!”嬛伶等这才明白其中缘故,一面感叹,一面又道不敢。
一时主客入座,曹玺将女伶们请进平日偃息之所、课子之堂的楝亭中,令其不拘什么戏,只管将好的演来。于是女伶们纷纷扮妆,将当日杭州西湖上所演的《红梅记》、《救风尘》并《怜香伴》等戏演了几出。曹家人都静静看着,小公子曹寅更是看得两眼出神。
演罢了戏,曹玺又是赏饭,又是赏银,因笑道:“下官是关外粗人,这戏上不是很通。不过看了姑娘们的戏,果然舒畅开怀。听说这江南一带,不论富商巨贾、官宦门庭,都以置戏班附风雅为荣。看来,改日下官少不得也要照着姑娘们这样的办一个戏班子。到时候,还要请姑娘们来做教习啊!”
嬛伶忙推辞道:“不敢不敢。我们演戏还行,做教习只怕就查了。这但凡能做教习的,都是几十年的老戏骨子。如今苏杭一带有的是名师,以大人的门第,还怕请不来好师傅。”曹玺还未开口,曹寅在旁道:“我不要那些老不中用的师傅,我就要姐姐们当我家教习!”女伶们纷纷展露笑颜,嬛伶蹲下身来,道:“既然是小公子请我们当教习,我们就不敢推辞了。”曹寅竖起小指,撅嘴道:“拉钩!”嬛伶一笑,用自己的小指拉住了孩子稚嫩的指头。
过了夏便是秋,倏忽又是新春。江宁府各大戏班子开戏未久,城内外正热闹欢喜,忽然传来朝廷的的哀诏,当今顺治皇帝驾崩!一瞬间,莫说江宁府,举国上下都肃杀了:家家户户高挂白灯,男女老幼皆穿素服,各处勾栏瓦舍都是锣鼓沉寂,衣箱长掩,别说唱戏,就连平常人想哼唱两句小调都是不敢的。倾月班自然也得拴了戏船,停锣罢鼓,时间一久,众女伶只是练功排演,便有些无聊了。
这日正值午后聊赖,倾月班的门环却被人敲响了。妖伶见嬿伶早上练功累了,正在休息,便自己去开门,见了来人,禁不住大叫一声,将满屋子的人都吓到了。娴伶忙出来喝道:“叫什么?大家午睡呢!”妖伶喊道:“快来看谁来了!”
女伶们呼啦啦得都出房来,只见柳如是打着遮阳的伞站在院中,笑道:“怎么,还让我这么晒着吗?”嬛伶嫏伶忙奔过来拉了柳如是进屋,一面吩咐倒凉茶,一面关切问道:“姐姐怎么来了?是回来看看吗?先生可一起来了吗?”柳如是摇头道:“先生没有来。我自己想回来看看,顺便祭拜一下白门。”嬛伶点点头道:“好。”
次日天一早,众女伶陪着柳如是来到栖霞山,杯酒素食祭奠了寇白门。柳如是对娴伶道:“你先带大家回去吧,我有几句话和她们姐两个说说。”众人去后,柳如是便道:“其实我这次来,是有别的事情。”嬛伶嫏伶见她神情严肃,便问:“什么要紧的事吗?”柳如是点头道:“金圣叹被抓了。”
“金先生!”嬛伶不由惊诧,“他怎么了?”嫏伶道:“我听屈大均先生说,金先生有意出仕朝廷,应该不会有什么出格之举啊。”柳如是道:“这倒是不假。去年也不知什么时候,他批阅的《水浒》、《西厢》竟传到了先帝手中,先帝对他十分赞赏,称道:‘此事古文高手,莫以时文眼看他’。消息传到苏州,圣叹是感怀而泣下,向北叩首,拜谢天恩,以为出仕之日不远了。”
嬛伶带着一丝疑惑,问道:“那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对了,这和姐姐又有什么关系?”柳如是一笑,道:“你们恐怕还不知道吧?算起来,我也是金圣叹的舅母啊。”“啊?”嬛伶嫏伶都不敢相信,“舅母?”柳如是道:“钱先生是圣叹的舅舅,我可不是他的舅母?说来可笑,自我跟了先生,他族中亲眷无一人肯认我是钱家的人,只有这个放荡不羁的圣叹,比我大十岁,胡子一把的,见了我却还恭恭敬敬地称一声舅母。”
嫏伶叹道:“这是先生敬重姐姐的风骨。像姐姐、先生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受那些世俗评判的。”柳如是点头道:“是啊,所以我也是敬重他,这才为了他到江宁府来。”嬛伶又问:“那先生现今到底怎么了?”柳如是一叹,将苏州的事情一一道来。
原来,金圣叹那一直蛰居苏州吴县家中,新任县令任维初一面以严刑逼迫百姓缴纳赋税,无辜打死一人,一面盗卖官米中饱私囊,致使百姓生计无着,苦不堪言。金圣叹这样的热血人士岂肯坐视?便联合了几个有骨气的秀才,写了揭帖到苏州府的先帝灵前哭庙,当场控诉任维初的罪行。
百姓告官,这样的事情虽然前朝也有过,可如今没有再世的青天,哪个百姓敢信呢?苏州府的官吏知道了,也不敢管,可又不能不管,于是一纸公文将此案送到了江苏巡抚朱国治面前。朱国治得了公文,先看那哭庙的揭帖,只见写道:“顺治十八年二月初四,江南生员为吴充任维初,胆大包天,欺世灭祖,公然破千百年来之规矩,置圣朝仁政于不顾,潜赴常平乏,伙同部曹吴之行,鼠窝狗盗,偷卖公粮。罪行发指,民情沸腾。读书之人,食国家之廪气,当以四维八德为仪范。不料竟出衣冠禽兽,如任维初之辈,生员愧色,宗师无光,遂往文庙以哭之……”
起初,朱国治还暗自笑话这些个腐儒稚气,竟如此赤裸裸地责骂父母官,可越往下看便越加怒了,原来这金圣叹不但骂了任维初,连朱国治也骂了。任维初本是朱国治部下,两人一向投契,连这点剥削百姓的黑心肠子都是一样的,金圣叹洞察就里,便将朱国治包庇下属,朝廷官员沆瀣一气之事也写来了骂。
当此情景朱国治岂能不怒,于是下令逮捕了吴县哭庙案中倪用宾等五名为首的老秀才,随后展开搜捕,将顾伟业、张韩、金圣叹、丁子伟等十多名文士都抓进了牢中。金圣叹被抓时还高呼先帝,被捕快们打了二十巴掌,直接押解到了江宁府。朱国治思量此事若不严惩,只怕这些前朝文人还要做出过头的事情来,自己的官声更是不保,于是也顾不上什么国法情理,便以“摇动人心倡乱,殊于国法”之罪将一干人等都判了死刑,秋后斩决。
嬛伶嫏伶听了汗毛倒竖,惶恐道:“斩决!?怎会这么严重!”柳如是叹道:“若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自己跑到江宁府来。”嬛伶道:“可我们在这里一点消息也没听见啊。”柳如是道:“这事不到最后是不可能见天的。自从圣叹被抓进牢里,钱先生多方托人才打听到消息,才知道已经定了斩决。”“那钱先生呢?他怎么不亲自来?”嬛伶问道。柳如是无奈笑道:“这种事情,他是不敢亲自出面的。弄不好救不了圣叹,自己也要搭进去。”
嫏伶问:“姐姐有什么想法吗?都定了斩决了,要救人恐怕太难了。”柳如是叹道:“我也是没头的苍蝇,只好先来江宁府看看,不管怎么样,总要试试,也得见上圣叹一面。”于是又道,“我之所以找你们是想问问你们和婳伶还联系不联系了,她跟了佟国器,那倒是个有分量的人。”
嬛伶嫏伶忙喜道:“对对对,怎么把他们两个忘了!我们还有往来的!”嫏伶道:“姐姐不知道,嫱伶走的时候还是婳伶帮着收的尸骨,不然……”提起嫱伶,三个人又生出一股悲伤来。嬛伶抬头道:“寇姐姐、嫱伶、甘辉都是死在这个朱国治手上的,我们不能坐视金先生也命丧刀下!”嫏伶道:“对!我们赶紧回去给婳伶写信!”三人说着便下了山,急回家中给修书给婳伶,只是不向众人提起,以免徒增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