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嬛伶同嫏伶说了排演《比目鱼》的事,嫏伶自然很高兴,两个人先研读了戏本,又说了些戏船上的事,便睡下了。
嬛伶两眼鳏鳏,只是睡不着,想要翻个身又唯恐惊动了嫏伶,只好自己忍耐着。窗外的西风声渐渐凛冽了,转眼就要入冬,光阴虽说无情,可这一年比往年过得都要漫长。嬛伶朦朦胧胧,迷迷糊糊地想起了很多。想起小时候家里的事情,想起一家人生离死别,想起和嫱伶初识,想起在西湖边的那个冬天,想着婳伶、娉伶等人,也想着李渔。
《西厢记》里崔莺莺有一句唱:“他做了个影儿里的情郎,我做了个画儿里的爱宠”,以前品味时只觉得是可惜可叹,如今才知道这两情难谐竟是心痛。杜丽娘说的也好:“甚良缘,把青春抛得远”,陈妙常在女贞观里也常念叨:“看这些花荫月影,凄凄冷冷,照他孤零,照奴孤零。”天底下的女儿心只怕都是一样的,谁不想有个神仙眷侣,谁不想花前月下呢?然而,若是所有人都能这样甜甜蜜蜜的,这天底下,还有戏船上能演出的那些个故事吗?
嬛伶这边想着,嫏伶那边竟打出了微微的鼾声。嬛伶听着这鼾声,心里忽然觉得十分安慰。姐妹连心,自从和陈复甫分别之后,嫏伶虽没有在嬛伶跟前说实话,可嬛伶早已感觉到了妹妹的心思。这丫头,只怕和自己是一样的,若不然,这几日演戏也不会比往日还用心,真个是要疯魔了。这么想,嬛伶心里揪了一下,陈复甫到底在远处,嫏伶要断念想也是容易的,可李渔就在眼前守着,叫她如何忍耐呢。
半梦半醒之间,天色已经大亮,院子里已经听见几个早起的女伶轻悄悄说话和绣花鞋擦着地面跑圆场的声音。嫏伶忽然一个翻身坐起来,道:“天又亮了!我肩背上还觉得不松快呢。”嬛伶喃喃道:“那就再养一养神吧。”嫏伶扭身拉着嬛伶道:“别养神了,起床吧,今天得排演《比目鱼》了!”
嬛伶勉强着坐起来,嫏伶瞪了眼睛惊诧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嬛伶道:“是吗?我没觉得怎么啊。”刚说完就觉得胸口堵得慌,一口气没喘上来,猛一呛便咳嗽不停,将心肝肺都咳疼了。嫏伶一面给嬛伶拍背,一面冲外面喊着:“来个人,倒杯热水来!”嬛伶止了咳嗽,摆摆手,披了衣裳下地,道:“估计是起得急了,没事了。好了,如今清醒了,起来吧。”说着却又开始咳。
娴伶等端了热水进来,听见了忙问道:“这是怎么了?昨晚冻着了?”嫏伶道:“我也不知道,都盖着一样的被子,我没觉得凉啊。”姜伶道:“你的身子骨,那是老牛下田磨出来的硬骨头,她可不一样。”于是将热水送到嬛伶手中,看着她喝下了。
娴伶道:“我看还是请个大夫看看,这换季的时候最不能马虎,万一落下病根就糟了。”说着就出去唤娆伶。嫏伶柔和了声音,心疼道:“可真是。这几年你虽不怎么演戏,但操心的活儿全揽去了,戏船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交给你管了。我演戏演累了,睡一觉就好,你这心累了,休养半年也未必能好。”
嬛伶不在乎地笑道:“哪有那么严重?那以前又演戏又操心的时候怎么过的?”姜伶叹道:“你还以为你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呢?眼看三十的人了,正是容易伤身子的时候,以后可要小心,好好调养。为了咱们这条戏船,你什么都搭进去了,要是真把命赔了,岂不叫我们哭死!”嫏伶忙止道:“哎哎,越说越过了,还死不死的呢。”嬛伶笑道:“没事的,最多就是受凉了。放心,我且死不了呢!我要长命百岁的活着,看着咱们这戏船上一出一出地演好戏。”
一时请来大夫,诊脉开方子,嘱咐静养。李渔在旁叹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如今要演《比目鱼》,你却病倒了。”嬛伶笑道:“没什么,这和演戏不相干。这《比目鱼》虽好,可我也不想演,还是嫏伶和娴伶来吧。有你在,说戏的活儿我也就省了。我啊,刚好,每天晒晒太阳,给你们收拾戏装,看着你们把《比目鱼》演出来!”众人见嬛伶如此,都无奈一叹,知道是劝不动她的。于是各自分工,排演《比目鱼》。
半月有余的光景,倾月班终于挂出了演出李渔新作《比目鱼》的水牌,江宁府内各大戏班子一听,忙也都去寻那些专写戏的文人索取新戏,好和倾月班对垒。怎奈李渔名声就是一竿活招牌,一般文人岂敢对阵?再者,倾月班的戏在江宁府早是领头行列,《比目鱼》上演数日,船前看客只是越来越多,两月之中竟是连演不辍。
嬛伶见嫏伶娴伶每日演得累了,便让妲伶和妤伶也学了这戏,两组人马,隔日轮演。孰料,百姓们见了这样光景,看戏的兴致更浓了。这妲伶和妤伶乃是倾月班里新起的一生一旦,唱功做派都是学着嫏伶娴伶的。看客们看了嫏伶娴伶演的就想看看妲伶妤伶的,想评判评判她们学得有几分像;等看完了妲伶妤伶的戏,又觉得该再看看嫏伶和娴伶的,想验证一下这评判评得对不对。而嫏娴妲妤四人,每日散了戏都潜心琢磨一番,但凡有可改进之处都一一改了,以致于看客都觉得,日日看此戏却日日有新样,如此演到年关。
这日午后,嬿伶将铺了棉褥的藤椅搬到屋后窄廊上,点了火盆,嬛伶披着棉袄,盖着小被躺在那里休息,李渔拿着《比目鱼》的戏本子还在琢磨几处要改的词。嬛伶因向李渔道:“都封箱了,你还研究什么?”李渔道:“正是这个时候要琢磨,弄好了,等过了年开台,你们再演的时候,不久更好了。”
嬛伶因道:“再有几天就过年了,你还不回去?家里老小都等着你呢。”李渔放下戏本子,看看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却道:“这江宁府和杭州府的天气倒是十分像,一个冬天竟也难道见到太阳,只是阴沉沉的。”嬛伶道:“不下雨就是好的了。”于是拍了拍旁边的小茶几道,“你只打岔,我问你的话还没答呢。”
李渔笑道:“天气不好,万一赶上雨雪,回去少不了路途艰难。也没几天了,我就不回去了过年了,在你们这儿混个年吧。”嬛伶惊道:“我们这儿?”李渔忙问:“怎么?不愿意吗?”嬛伶道:“哪儿敢不愿意呢?只是你不回去过年,岂不让家里人悬心?”李渔道:“我早写了信回去了。”
嬛伶若有所悟,笑道:“你原来是预谋好的。”李渔道:“这件事,我盘算许久了,如今就跟你实说好了。”嬛伶笑问什么,李渔正色道:“等开了春,我想在这城里寻一处宅子,将杭州的家小都迁过来。”
嬛伶慢慢睁大了眼睛,略微直起身子问道:“你要在江宁府定居?”李渔点头道:“六朝古都,风云际会;江南胜地,诗书情怀。这古金陵城和杭州城于我们这些文人骚客而言,是一样的割舍不下的情愫啊。”
嬛伶躺倒在宽大的藤椅中,笑了一声,道:“你既然这么说,我还能说什么呢?”李渔看着嬛伶,忽然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哎,你心里清楚我的心。”嬛伶沉吟道:“你这又是何必?你家里头那么多人,从兰溪迁到杭州已经不容易,如今再要迁到江宁府来……哎!”李渔解释道:“这也不算什么。人一辈子总不能困居一地,不见外面世界。这几年我刻书卖书,家里早就富裕了,如今到江宁府来,刚好还能扩大一下刻书的范围,做做这里的生意。”
嬛伶一点头,道:“其实你的戏本子比那些话本更值钱。我知道,城里好几个大的戏班子的班主都请你吃酒,要你把戏本子卖给他们,可你……”嬛伶看着李渔,目光纯净,“你不必在意,你的戏要是能处处都演,我们也是高兴的。再者,看别的戏班子演戏,才有比较,才更能进步啊!”
李渔听了,半天不说话,缓缓道:“我不,我的戏是为了你们写的,就给你们演。”那语气竟有三分孩童的天真,嬛伶只得笑了,长叹道:“你要搬家就搬家吧,我也管不了。不过,我可能要走了。”李渔立刻正色道:“走!你去哪里?”嬛伶笑道:“不知道。苏州府、松江府、镇江府、常州府,其实太平府和庐州府也能去,一艘小船,漂到哪里不成?”李渔忙问:“那你们这宅子呢?”
“留着啊!”嬛伶答道,“当个老宅。在外面漂累了就回来待一待,腻了,再出去漂。”李渔弓了腰背,驼在椅子上:“你这是要躲我。”嬛伶忙道:“哪里是躲你?不过是真的这么想的。”李渔道:“当日在杭州,你说心里念着家,非要回来不可,如今……”“当初的确是漂累了,而今也的确是待腻了。”嬛伶抢白道,于是一叹,“当初在杭州只走了个婳伶,谁知在江宁府府的这几年,到走了五六个。”
李渔抬头看了窗外,也一叹,问道:“寇姑娘死了后,姝伶去哪里了?”嬛伶道:“国姓爷围城的时候她逃到乡下去了,后来捎信来,说跟了那个姓韩的公子,做了外室。我们知道她不愿我们去看望,所以就撩开手不管了。”
李渔点点头,又问:“那嬗伶呢?那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嬛伶道:“姐妹们私下疑惑了好久,总是想不通。后来有一天,我们演《邯郸记》,我忽然想起那年你给我们做的酒令签子。嬗伶的签上写的是‘何处天台扫落花’,我就恍然明白了,这孩子,恐怕是出家了。”“出家?”李渔疑惑道,“世人出家,要么是情势所逼,无可奈何;要么是惨遭不幸,心灰意冷;再者,恐怕是真的看破红尘了。”
嬛伶思忖道:“是啊!听说甘公子病恹恹的,也说不清是什么病症,我看他待嬗伶还真是一往情深。凤池那么小,那么可爱可怜,嬗伶有什么心灰意冷,无可奈何呢?只怕她……嫏伶私底下跟我商量去各处深山古庙找找,我想这孩子既然是真心看破红尘,找她又有什么意义呢。”李渔点头道:“不错,所以不如不见啊!”嬛伶听了,心有所感,也叹道:“你这句话好,不如不见。”说罢,两个人就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千言万语的都在眼睛里装着。
李渔果然留在江宁府跟着女伶们一起过了年,经过一冬的养息,嬛伶的身子也渐渐恢复。倾月班开台唱戏,依旧忙碌而热闹。伴着锣鼓铿锵,笛箫抑扬,日子过得自在又快乐,过去一年的种种愁苦怨恨都淡去了。
这天春色明媚,院子里花草都绿了。几只黄莺布谷或远或近,此起彼伏地叫着,叽叽喳喳,呜呜咕咕,好不有趣。李渔正同众女伶们说戏,忽然有人将门拍得山响,嬿伶看了门,只见一个发须花白的老仆跌撞着进来了,见了李渔忙喊道:“老爷!不好啦!”
众人都不知何故,纷纷慌张。李渔也很惊诧,忙问出了什么事。老仆叹道:“老爷啊!出事了啊!”李渔急了,高声喝道:“出什么事?说!光这样咋呼干什么?”老仆道:“张大人,张大人被抓了啊!”李渔脸色一沉,忙问:“张大人被抓了?”嬛伶上前问道:“是那个布政使司张缙彦大人?”
老仆道:“跟咱们老爷要好的,可不就这一位张大人吗!”“为什么被抓了?”嫏伶问道。老仆拍着腿道:“是为的老爷的书!哎呀,也不知道是哪里的缺德鬼,促狭鬼,拿了老爷的书去跟上头告状。说里面写身‘不死英雄’、‘吊死朝房’的是心念旧朝,说书里有反意,就将张大人抓了!”
李渔一听便瘫坐在了椅子上,自语道:“没想到坦公当年的话竟然说准了!”嬛伶忙问:“什么话呀?这书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李渔叹道:“当年坦公兄帮我出资刻印的第一批书稿,那时他就跟我说,落笔之时小心字眼,有些个字眼不能乱碰。我只道这话本小说不过是取乐玩笑的,没想到……”
嬛伶急忙道:“张大人都被抓了,那你……这可怎么办啊?”“跑啊!”嫏伶喊道,“往南边跑!”嬛伶点头道:“这是个办法!”李渔无力地摆摆手道:“纵然我逃了,杭州城的一大家子人怎么办?”嬛伶嫏伶心头一冷,不由想起当年灭门之祸,也都颓然坐了。
李渔问道:“官府的人可是抓了家里人?”老仆摇头道:“没有。”众人听了,都略松了松气。李渔追问道:“官府真的没有到家里抓人?”老仆点头道:“没有。”李渔道:“那谁让你来的?”老仆道:“夫人让我来找老爷,陆圻先生也捎了话。陆先生说,官府只抓张大人可能是为了官府的争斗,并不会为难老爷。多等些日子,只要官府不来抓老爷,就不会有事了。陆先生还说,为了不惹人注意,要老爷小心做事,最好还是躲起来。”
“那家里人呢?”李渔问道。老仆道:“夫人已经带了一家子人回兰溪了。夫人嘱咐老奴,一定要把老爷带回去,不让老爷在外面惹事。”李渔咂舌道:“怎么叫我惹事?”嬛伶忙拦住李渔道:“别说了!还是赶紧回去,家里人指不定担心成什么样子了!”老仆也道:“是啊,老爷,你赶紧跟老奴回去吧。”李渔低头想了半刻,嬛伶等人都在旁边劝着,李渔一叹气,道:“好吧。我也不收东西了,等避过了风头就回来。”说着就同老奴出门去了。
嬛伶看着李渔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忽然想起了什么,忙追出门去,怎奈李渔已经走远,嬛伶待要叫又不知怎么开口,情急之中竟呼喊道:“十郎——”李渔在那头走着,猛听见这一声唤,便定在了那里,心悸不已。
李渔缓缓回过身来,嬛伶在门边依着,两个人远远地相看,一步一步地走近,走到跟前却还不说话。半刻,李渔问道:“有什么要嘱咐的?”嬛伶低头道:“路上小心,别太声张。回到兰溪后你就老老实实地待着,不要出门,也不要惹来非议。不管外人怎么说,你只是忍耐住,踏实熬过这几天。”李渔含笑听着,一一答应了,便道:“放心,不会有事的。等我回来,我就买宅子,在这里定居。”
嬛伶抬起头看着李渔,才觉得他的发鬓已经花白了,面上也多了许多风霜皱痕,俨然快是个老者了。可是,嬛伶从李渔眼眸中看到的却仍是少年的天真和多情,这目光,顿叫她心襟动摇,便强忍了心中爱恋,依依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