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丁文聪来找娉伶,递上一封书信。娉伶同嫏伶嬛伶一起,忙送到陈复甫那里。四人展信一看,竟是封血书,写着一首七言绝句:“悲歌慷慨说天祥,浩气凌虚反帝乡。从此十人离紫禁,相随地下拜高皇。”
娉伶道:“丁公子说,这是贺义士留下的,还说他们并无他话。”陈复甫捧着血书,哽咽道:“是贺兄的亲笔。想他二人胸中万言,都在这二十八个字里了。”说着忍泪收了血书,向娉伶道:“代我谢过丁公子,只可惜不能面谢了。”
未隔几日,丁文聪又送出平贺二人在狱中饱受酷刑,含恨而逝的消息,因嘱咐道:“马总督已经命人将尸首葬在聚宝山南面的乱坟岗,坟旁有两棵高柏。”嫏伶忙奔告陈复甫,陈复甫联系了几位同袍,直奔聚宝山挖出二人的尸身,护送往各自乡里归葬。
陈复甫去后,嬛伶嫏伶和娉伶在状元楼摆下酒宴,答谢丁文聪。嬛伶道:“这顿酒宴,我们先谢过公子。等公子挑个好日子,就把娉伶娶回去吧。”丁文聪看了娉伶一眼,笑道:“那是娉伶的权宜之计,我要是真的这么做了,就算是抱得美人归,心里也不安。”
嬛伶和嫏伶彼此看了,娉伶抬起头来看丁文聪。丁文聪自饮了一杯酒道:“我早就看出来了,娉伶的心意,只在戏船上,她把你们姐妹看得比什么都重。我虽然没有见过那位陈义士,可见你们为了他们这些人生死不惧的样子,竟好生羡慕。这人世间,能有几人像你们一样彼此肝胆相照。为这个,我倒要敬你们一杯。”
嫏伶因问道:“公子是不是介怀过往而不愿意娶娉伶?”丁文聪笑道:“我对娉伶的心意至今未改,只是别有感悟。”“什么感悟?”嬛伶忙问。丁文聪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嬛伶和嫏伶听了,不知作何回答,都看着娉伶。
见她低头不语,嬛伶在底下用脚碰了碰。娉伶端起酒杯,轻声道:“记得婳伶走的时候说,天下宴席无不散,我也知道这话是有道理的。可我还是常常看了花开,就希望这花能一直开下去,不再凋零。那天我和嬛伶赌气,说我就是死,也要死在戏台上。我只是想陪着姐妹们,能走多远便走多远。”
嬛伶和嫏伶听着,心都揪了一下,嬛伶道:“可婳伶那会儿还说一句话,心在人就在。你不傻,知道戏船不会是终身去处,我们也不想耽误姐妹们的一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自然是能走多远便走多远,可要是有了好的归宿,难道还这么刻板?”
娉伶叹道:“说的是。其实这世上谁能陪谁走到最后呢?只要在一起的时候是真心的,那就好。所以……”娉伶端起了酒杯,举到丁文聪面前道,“我知道公子待我情真。我原是守着姐妹们的情过活的,那好比手中正开着的花,不忍抛弃。而公子的情是一朵未开的花,我只是惜春长怕花开早而已。现在想想,人活一辈子,也如同花开花谢,如果不趁着好景时节多看些好花,那这一生,岂不是真的白活了。”
娉伶依旧举着酒杯,丁文聪看着她,她也看着丁文聪。片刻后,丁文聪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向嬛伶嫏伶道:“娉伶过门之后,只要她愿意,我还会让她去戏船上串戏的。”嬛伶和嫏伶如释重负,这才笑道:“只要让她常来看我们,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回到家中,嬛伶嫏伶向众人说了娉伶的喜事,姐妹们俱都欢喜,开始帮娉伶准备婚嫁的事宜。娉伶不愿按俗礼吹打过门,丁文聪选了个良辰吉日,骑着马抬着红轿,悄无声息地将娉伶迎走了。众姐妹望着迎亲的人走远才返身进了院子,婷伶却不声不响地过来,跪在了嬛伶嫏伶面前,将两个人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
婷伶低着头不开口,嬛伶看了看众女伶,众女伶都摇头。嫏伶拉着婷伶道:“有什么事情就说,干嘛跪着?”婷伶并不肯起来。嬛伶道:“你不说话,只这么跪着,有什么事情我们也不知道啊!纵然你犯了什么错,说出来我们才好说罚不罚你,干跪着算什么呢?”
众女伶劝了好一会儿,婷伶总算支吾着开了口:“我,我想请姐姐放我走。”众女伶都愣了,嬛伶疑惑道:“走?你要去哪里?”婷伶站起身,眼睛却依旧不敢看嬛伶嫏伶等,只是说道:“梨花班要我去他们那里唱。”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这是他们给我的一百两银子,我都给姐姐,请姐姐放我去罢。”
众女伶不由都皱了眉,心中生起怨气来。依旧是妖伶最先发话:“一百两!一百两就把你买去了?虽然姐姐当初买你只花了五两银子,可这几年来你的吃穿用度都在船上,姐妹们又教会了你一身唱戏的功夫。这心血只值一百两不成?还是你命贱得只值一百两!”
姜伶打了妖伶的脑袋,妖伶不耐烦地挡了一下,继续道:“这回我难道又说错了吗?是她忘恩负义!她刚来的时候资质那么差,姐妹们花了多大心思去教她?我还担心她被家里卖了难过,时常劝慰她,逗她开心,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忘了她。如今倒好,她竟然要去别处唱了!老百姓总说戏子无情,见钱眼开,可我自五岁跟了黄师父,在倾月班这么些年,还是第一回遇见忘恩负义的呢!”
妖伶越说越气,恨不得上去踹婷伶两脚。嬛伶示意娴伶等拉着妖伶下去了,叹息了问婷伶道:“你为什么要走?姐妹们待你不好吗?”婷伶摇摇头,道:“姐妹们待我好我知道,但是,我……我觉得这班里没有我的地方。”嫏伶有些不解:“没有你的地方?这话什么意思?台上台下,哪件事是不用人做的呢?你虽然没什么天赋,但这几年到底也练出来了,我和嬛伶也给了你戏码,怎么就叫没有你的地方呢?”
婷伶默不作声,嬛伶看了看嫏伶,又问道:“梨花班那里是不是许了你什么?”婷伶点点头,道:“我资质差,入门晚,这些我自己都清楚。这几年跟着姐姐们学戏,虽然也吃苦,但比当初在家里也强。如今总算是有了成效,算得出师了。”“那不是很好?”嫏伶打断道,“唱戏磨得是耐性,练得是心境。以你入门的年岁算,如今这样是正常的,再磨练几年就会更好,那时候……”
“可是我等不了这几年了!”婷伶提高了嗓门,抢白道,“我知道这戏上的功夫要磨,要练。可是,如果我继续待在倾月班,只怕一辈子也唱不出名堂来。以前是婳伶和娉伶在,我知道,我怎么比不上她两个。婳伶姐姐走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能有机会,可是娴伶媛伶的功夫也比我好,我总是要排在她后面。”
嬛伶嫏伶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婷伶的心思,多少有些气愤,只是不肯发作。嬛伶缓和了语气,道:“我们就是靠本事吃饭,唱得好,百姓们喜欢,这才能立足。你来得晚,功夫不够,自然不能排到前头去。如今娉伶也嫁了,除了娴伶姬伶媛伶,旦角里头就是你啦。”婷伶抿抿嘴:“话是这么说,可我什么时候能真的出头呢?”嫏伶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那你去梨花班能怎么个出头法?”婷伶顿了一顿,道:“李班主答应我,可以挂头牌。”
众女伶听见这话都忍不住张了一下口,你看我,我看你,或是诧异,或是嘲讽,神色不一。嬛伶向嫏伶悄声道:“你看过这梨花班的戏吗?”嫏伶摇头道:“听说过,是南边新来的小班子,没什么名气。”嬛伶不由叹了,婷伶继续道:“我知道姐姐们的意思。从苏州到松江,从杭州府到江宁府,倾月班是有名的班子,姐姐们的眼光自然是高的。但是有句老话,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我在倾月班只有做尾巴的份,梨花班再没名气,可我做了那里的头牌,好歹心里也舒坦。”
嬗伶冷笑一声,道:“你这想法也实在。不过,做了鸡头,这一辈子再好也只是鸡罢了;可做凤尾,终有一日也能成凤凰的。”婷伶被嬗伶的话羞得脸上发红,可也没了退路,只得又跪下了,磕头道:“我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没什么能耐和本事,也不求做凤凰了,只顾得了眼前。姝伶那时也跟我说,她知道孙敬平不是好男人,可我们这样的人,哪儿顾得了长远呢?我做了头牌,好歹有些脸面,将来就是嫁人,也不至于像姝伶那样。求姐姐发善心,放我去罢。”
众人没料到一向寡言少语的婷伶心里头竟是这个想法,明白劝也无用,于是都看着嬛伶。嬛伶耷拉着眼皮,十分疲倦的样子,想了好一会儿,捏紧了自己的手,道:“你把话说到这地步,我还能说什么?人各有志,你在倾月班待不住,强留你也无用。这一百两银子我也不要了。你在那里做头牌,只怕以后置办行头,上下打点都得自己出钱,还是带些钱在身边的好。”婷伶瞪着泪汪汪的眼睛看着嬛伶,嫏伶上前扶起她,向姜伶等嘱咐道:“你们陪她去收拾几件好衣裳,别到了那里被人家笑话。”姜伶等点着头,拉着婷伶去了。
送走了婷伶,妖伶切齿道:“我敢打赌,她这一去啊,绝没好下场!”嬛伶道:“算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吗。说到底,她不过是图个安稳,只可惜……哎,也只能如此了。”嬗伶皱眉道:“她那样就能安稳了吗?她连唱戏都不能用心唱好,她做什么还能做好呢?”娴伶道:“有些人唱戏不是为了唱戏,而是为了混口饭。你没听见她说吗,只不过是为了混个名,将来好嫁人。”嬗伶道:“嫁人?这样嫁人能有好结果吗?哎,你们说,她知道什么是真情吗?”
嫏伶笑道:“真情两个字可不是那么容易得的,要是人人都懂真情,哪还有那么多可恨而无奈的事情?就说姝伶和婷伶吧,她要是懂得我们之间的姐妹真情,也不会都这样决绝着就去了。”嬛伶向嫏伶叹道:“哼,也怪了。有她们这样死也不愿意在咱们戏船上呆的,也有娉伶那样要死在戏船上的。人跟人,究竟是有差别的。”
嫏伶笑问道:“那你是什么样的?”嬛伶想了想,道:“我呀,我是没法离了这戏船的,可我也不想死在戏船上。我就想这么唱戏,唱到唱不动了,坐在旁边看以后的孩子们唱。”嫏伶扑哧笑了:“最后还不是死在戏船上了!”嬛伶道:“那不一样。至少,在唱戏这件事情上,我一辈子就不会有遗憾了。”嫏伶走上前来,抱住了嬛伶的肩头道:“那我就陪着你,一起不遗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