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新春。这江宁府每逢冬季便是冷雨绵绵,这日难得艳阳高照,百姓们便都走出门来往夫子庙去赶庙会,更要等着晚间的灯会。秦淮灯会是方圆州县都闻名的,那些技艺高超的扎灯人忙碌一年就等着这新春时节。花灯高挂在竹架子上,密密层层,五颜六色,远远看去就像五彩祥云。带滚轴的兔子灯,吊着一只腿的三脚蛤蟆灯,最好看的还是千层莲花灯,或金,或粉,或黄,或红,大的可以抱怀,小的可以托于掌上,直教人爱不释手。
女伶们正往升州路上走着,忽听鸣锣开道,衙役吆喝声,忙都闪到路旁,只见一群官兵押着两辆囚车缓缓行来。百姓们纷纷指指点点,嬛伶悄声向旁边一个老者问道:“老先生,您知道这押的是什么人吗?”老者摇摇头:“不知道,没听说咱们江宁府有什么大案子啊。恐怕是别处的要犯,送到江宁府来等候处决的。”嫏伶撇了撇嘴道:“又要杀人!”正说着,只觉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嫏伶回头看时瞪大了眼睛:“陈大哥!”
撇开众女伶,嬛伶和嫏伶两个将陈复甫领回家中,关上院门,便问道:“陈大哥,你怎么来了?嫱伶呢?”陈复甫道:“我和她在镇江匆匆见过一面,便又分手,她去了广州。”“广州?”嫏伶疑惑道,“这么远?”陈复甫笑道:“我们四方行走,哪有远近的。”
嬛伶因问道:“大哥到江宁府是有什么事?”陈复甫道:“为了刚才囚车上的两位。”嬛伶和嫏伶一惊:“怎么?他们是……”陈复甫点头道:“他们是镇江平一统和贺王盛。”嬛伶道:“哦,我想起来了。为了佛宝的事情,嫱伶好像提到过这两个人,他们怎么就被抓了?”陈复甫叹道:“浩浩青天,正气不存。两位义士的部下在安徽联络活动时被一生员告发,镇江一带的义士们悉数被捕,平一统和贺王盛两人是押到江宁府来审讯的。”
嫏伶忙问:“大哥是要救他们吗?可有什么想法?”陈复甫面露难色,叹道:“当年我没有救出完淳兄,而如今的形势更糟,只怕是力有不逮。最怕的是人心难测,各方义士多有遭叛徒出卖命丧黄泉的,我……”
陈复甫说着一叹,忽听院墙上有攀爬之声,忙警觉起来,拉着嬛伶嫏伶闪过一旁,三人往院墙上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青衣小袄的瘦高身影翻过墙来。嫏伶站出去叉腰喝道:“嬗伶!”嬗伶哎呦一声,从墙上半跌下来。
嫏伶因问道:“有门不走,你翻墙干什么?”嬗伶拍着屁股道:“姐,你在家啊!我以为你们都在街上,就没看门上有没有上锁,直接翻墙过来了。”嫏伶无奈摇头,嬛伶同陈复甫走出来,嬗伶因道:“呀,有客人啊!”嬛伶道:“这就是陈复甫陈大哥。”嬗伶忙笑道:“啊!久闻大名,终于见到陈大哥了。我嫱伶姐呢?”
嬗伶这一问让陈复甫愣住了,嬛伶笑道:“嫱伶在船上的时候和她最好,她一心就惦记着嫱伶。”陈复甫释然道:“原来如此。羽嫱,哦,嫱伶去了广州了。”嬗伶叹道:“那么远,看来是没法见了。大哥,你要见到我嫱伶姐,记得替我问好啊。”陈复甫笑着答应,嬗伶于是道:“我饿了,你们要吃饭吗?”嬛伶听了忙笑道:“正是呢,该吃饭了。你们两个坐坐,我和嬗伶去厨房把饺子热热。”说着拉了嬗伶往厨房去。
嫏伶和陈复甫两个在桌边坐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陈复甫笑道:“那个嬗伶,倒是个直爽的孩子。”嫏伶也笑道:“所以很合嫱伶的脾气!这孩子,正经的时候吧,十分懂事乖巧;不正经的时候,就像刚才那样,哎。”
两个人呆坐了一会儿,嫏伶才问道:“刚才大哥说无力搭救两位义士,难道就此作罢?”陈复甫道:“我本意也是想救他们,可一路上跟来,看守甚严,无从下手。昨夜先一步进城见了江宁府内的朋友,商议半夜,只觉得救人是无望了。而今我想的,也就是和两位仁兄再见上一面,或有什么嘱咐后人的,我们也好完成烈士遗愿。”
“怎么?他们必死无疑吗?”嫏伶问道。陈复甫叹道:“谋逆之罪,罪当夷族。当年,你们一家人……”说到这里,陈复甫和嫏伶都黯然神伤。嫏伶问道:“那你有办法见到他们吗?”陈复甫摇头:“我们在官府中安插的人职能有限,竟没有一点办法。”
嫏伶听着,忽想起一人,忙道:“我们倒是认识一个,是巡按御史上官大人的幕僚,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陈复甫眼睛一亮,忙道:“巡按御史?这巡按御史虽然官职不高,但却是代天子巡狩,对籓服大臣、府州县官进行考察,正有审录罪囚,吊刷案卷的权力。如果能打通这层关系,能见上两位仁兄一面,也是可以的。”
嫏伶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就试试。”陈复甫又担忧道:“你们是怎么认识这个人的?可信吗?”嫏伶道:“他叫丁文聪,是松江府的人。他对娉伶一往情深,我们认识也有几年了。据我看,人品应当是没问题,就是不知道这事,他有没有胆量担下来。”陈复甫道:“有此机会,不能不试。可以好好筹划一番,看看有没有办法,只要能见上一面,也是好的。”
嫏伶道:“行。不过要等娉伶回来才行。对了,你是在南捕厅那里的客栈落脚吗?”陈复甫疑惑道:“你怎么知道?”嫏伶道:“嫱伶杀孙敬平的时候我们也在,在客栈歇了一个晚上,我猜那里就是你们的落脚处。”陈复甫点头道:“不错。这样,明天一早,我在客栈等你们。”刚说完,嬛伶和嬗伶端上几盘饺子和麻油拌的素什锦,四个吃了饭,陈复甫便告辞。
娉伶等人直到晚上赏了灯才回来,嬛伶忙将她叫进屋中把陈复甫来宁之事说了,因问道:“事关重大,我不拿你当外人才明说,你要是有一丝为难,我们也不强求。”娉伶抿嘴笑道:“你们两个欺负我脾气好,性格弱,以为我什么都不敢做呢。”嫏伶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啊?”娉伶道:“行啦!我虽然没有婳伶那样的本事,但是为了姐妹们的事情,赴汤蹈火四个字也是敢当的。”
嬛伶忙道:“你别这样,我们没觉得吓人,你倒吓住我们了,还赴汤蹈火的。”娉伶道:“放心,我有数。我这就叫人捎信给丁公子,约他明天赏灯。你们告诉陈大哥,说等我消息就是了。”嫏伶道:“你这么有把握?”“不是有没有把握的事,我还是那句话,为了你们,一定尽力。再者,你们不是说只是和义士们见一面,问问嘱咐后事的事情吗,又不是什么大事。”嬛伶和嫏伶见娉伶这么爽快,都松了口气。
次日一早,嬛伶和嫏伶赶到往来客栈,将娉伶的话告诉陈复甫,三人坐等娉伶的消息。娉伶则梳妆打扮了早早赶到文德桥上等候丁文聪。
丁文聪从乌衣巷内快步行来,遥遥地看见娉伶立在桥上,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袄裙,头上是半新不旧的的卧兔儿,只觉心满意足,面上露笑。娉伶见了丁文聪先施一礼,丁文聪道:“你怎么还是和我这么客气?”娉伶道:“该客气的时候就要客气,不能因为公子心里怜惜我,我就放肆啊。”
丁文聪笑道:“这么多年了,你乖顺的性格是越发显出来了。”娉伶道:“可我也有不乖顺的时候。”“哦?”丁文聪好奇道,“说来听听呢。”娉伶一面陪着丁文聪走街观灯,一面说起这些年在戏船上的趣事。丁文聪含笑听着,眼中越发流出爱怜之意。
一直走到桃叶渡文正桥,娉伶也说累了,两个人依着一段桥栏杆站着,丁文聪突然问道:“你忽然请我出来观灯,该不是一时兴起吧?”娉伶不由低了头,忖度着如何开口,丁文聪这里又道:“我的心意,你知道。你也明白。我跟那些好色****的人不同,我是真心的……”
“你真心要娶我?”娉伶插道。丁文聪一愣,忙道:“要是知道我能再见你,两年前我都不会娶亲。”娉伶眨了一下眼,抿嘴到:“胡说什么?你要是为了我不娶妻生子,岂不是不孝。”丁文聪道:“我始终记得你当年的样子。戏台上演的杜丽娘端庄秀气,温柔妩媚,等下了台,你还是那样端庄秀气,温柔妩媚,尤其是一双眼睛,好像能看进我心里去。”
娉伶听了难免无限感怀,于是叹道:“你要是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嫁你。”丁文聪忙问什么事。娉伶看了丁文聪一眼,见他目光急切却仍真诚,也不再踟蹰,便把所求之事说了,也不提陈复甫的身份,只说是平贺的故友。
丁文聪面呈难色,道:“你们是从哪里认识这个人的?”娉伶道:“我们早年在苏州府唱戏的时候遭恶人欺凌,是这位朋友救的我们,是个信得过的人。我知道这事要紧,要不是你,我也不敢求情。你只要帮着让他们见上一面就行,你可以亲自看着。”
丁文聪看看娉伶,不觉疑心道:“你,是为了这事难办,才用嫁给我的话做条件的吗?”娉伶却道:“可你想娶我是真心的啊,有这份心就够了。”丁文聪道:“可我要是真答应了,岂不是有以事谋人的嫌疑?何况,我在意的并不是你要不要嫁给我。我在意的,是你的心意。”娉伶垂了眼帘,含羞道:“你焉知我毫无情意呢?”丁文聪听了,顿时了然,心中光明,于是捋了短须,道:“我想想办法吧。”
得了娉伶的回复,陈复甫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又静等两日,嫏伶带着娉伶来到客栈,道:“丁公子说动了上官大人去核查平贺两位的案卷,到时候丁公子会去狱中向两位义士求证口供。只是,马国柱不许外人擅入,只能让丁公子一个人进去。公子说,有什么话要带进去的,他会向两位说明的。”“怎么?还是不能一见?”陈复甫有些遗憾。娉伶摇头:“公子说,这是大案,不是官府亲信的人决不能进大牢。”陈复甫迟疑半晌,叹了声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