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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维尘是在这一年的夏天秘密结婚的。他和蒋米去法国秘密地度了蜜月,回来后,小范围地宴请了一众亲朋好友,权当补办婚宴。

聂拓和宮兰在宴席上见到了蒋米,她穿着在法国定制的精致短婚纱,脖子上戴着简约却价值不菲的宝石项链,手上一颗钻戒看得出分量足够,脸上很妥帖地化了浓妆,和人敬酒时的笑容也很得体。因为穿了高跟鞋,她看起来快和维尘一样高。总之新婚夫妇看上去十分登对,他们体现出的风格,既不是小鸟依人的传统型,也不是男外女内的互补型,而是一种没有明显强弱态势的现代均衡派。

轮到给聂拓和宮兰敬酒时,蒋米因为早认识聂拓,额外地和他们都拥抱了一下。蒋米的母亲去世得很早,因而她父亲和另娶的太太还有两个十几岁的男孩女孩从香港赶来参加婚礼,但她显然一个人独立惯了,除了和父亲有些随便外,对其他三个人的态度和客人没什么两样。婚宴只开了六大桌,并且唯恐引来媒体,吃完便毫不拖拉地结束了。新婚夫妇先走,维尘父母延后送客,周到地请宾客们一个一个地钻进豪华小轿车,直送府邸。

聂拓和宮兰自己开车回去,路上宮兰问他对婚礼的感觉如何,本有些一语双关,他却回答:“感觉空气有些不流通,宴会厅的门关得太紧了。”

她责怪地笑看他一眼:“可婚礼顺利地完成了,在引人注目的大酒店里,并且没有惊动一家媒体,这不能不说是个巨大的成功吧?”

“维尘的几个朋友确实挺帮忙,这孩子也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他早前跟我说,他心目中的婚姻生活,就是像咱们俩那样的,伴侣间源于稳固精神层面的沟通而成就彼此的人生。”说完得意地抓起她的手握了握。

她忍不住讥笑地纠正他:“婚姻生活?我们那叫未婚同居生活。”

婚后维尘把家安在“小岛”的别墅里,过了没多久便又飞到什么剧组去了。

“小岛”在被房地产商圈地前原叫“石谷村”,在离市郊一二十公里的一个江面小岛上,前些年附近聚集起好几座大学,通了地铁,这儿的地价就突然涨得吓死人。

维尘把家安在这儿,大部分是为蒋米上班方便考虑。以往他一走几个月,他父母会定期来这儿住上一段,一来帮他料理房子,二来作为一种度假式的调剂,老人们觉得这里的空气和风景都比市区好。在改作新房时,维尘因而保留了给父母住的那套卧室。实际上在他新婚后,他父母便也一直住在这儿,老人们总是出于帮忙的想法,他们领蒋米到附近的菜市场、超市去,告诉她这儿有什么,那儿有什么,经过一个小巷口时,甚至告诉她里面有个固定的修鞋摊子。一日三餐以及家务活也全由他们包了,维尘母亲总有意无意地把蒋米叫去指点一番。

对这些蒋米一开始显得颇感兴趣,并且新婚燕尔,在丈夫浓情蜜意的注视下,她当然可以一时兴起地跟跟弄弄,包括洗手做羹汤,她炒的番茄鸡蛋就很像模像样,但她知道,等老人们一走,所有的家务琐事迟早都归雇佣来的阿姨所有。但她婆婆是个喜欢絮絮叨叨的人,她很快也发觉老人们误解了她出于礼貌的耐心。慢慢地,他们再在厨房里喊她过去看怎么煲汤什么的,她便显得懈怠了。她要和朋友聊电话、上网、备课,她也需要听会儿音乐,边抽薄荷烟边给脚趾甲涂指甲油,或是边翻杂志边喝杯红酒等等,还有,如果他打来电话,她自然得把房门紧紧地闭上和他说会儿情话。总之她需要在自己家里随心所欲。但当她把她的生活面貌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时,她的懈怠在老人们眼里就变成了冷淡甚至有意怠慢,虽然她没和他们正面交过什么锋,但显然他们住在这儿不受她欢迎。

因此维尘走后不久的一天清早,他们做好早饭,收拾了一大箱行李决定回家去。蒋米看他们的架势像不准备再回来了,她急急地拍拍掰面包的手,顾不上穿着睡袍一定要送他们去坐楼巴。她婆婆冷冷地推诿了再三,拗不过,只好由她抢走了拖箱。

老俩口坐上了大巴,蒋米站在车下朝他们笑嘻嘻地看着,她披着卷曲蓬松的长发,双手裹住宽大的墨蓝色丝绣睡袍,赤脚拖一双人字拖,虽然一幅刚起床的样子,在人群中依然高挑出众。那些赶着去上班的男人们全都一瞥又一瞥地偷瞧着她,她明眸皓齿地笑着,毫不在乎。

大巴开动了,蒋米朝老俩口热情地挥手再见,她婆婆只得也无力地招了一下手,可是等车子一转弯,她就掉下泪来,老伴拍拍她的手,她硬挣挣地甩开,哽咽着说:“我就弄不明白你儿子,她哪点有李茵好,没眼光的东西,等着以后吃苦头吧。”

接下来老俩口果然再不到“小岛”来,过年时维尘想把他们接来也不肯。维尘自然明白这是由于蒋米和他们之间的问题,他让蒋米给老人们打电话,她倒也显得诚心诚意,可无论怎么说,老人们也犟得很。

维尘和蒋米只好回到他们家里吃年夜饭,老人们这时略微又显出了点家长的态势,吃饭时老太太忽然问蒋米:“你比维尘小几岁来着?”

蒋米笑说:“我还比他大几个月呢。”

老人盯着她看看说:“哦,那今年,说是三十一,吃的倒也是三十二的饭了。”

维尘笑问母亲什么意思,他父亲接过去说:“女人不比男人,过了三十五生孩子就属于高龄产妇了,这方面要尽早计划了。”

蒋米有些偷笑地瞄了维尘一眼,他还来不及说什么,他母亲又说:“早点生,我们现在的年纪也还带得动孩子,当然啦,你们不需要的话,我们也乐得自在,但总之为孩子着想,女人生育要赶早。”

犹豫了一下,维尘还是有些涩涩地说出一句话:“妈,我们没打算要孩子。”

他父母登时都放下了筷子,先严肃地互望一眼,然后一齐瞪着儿子,老太太明显不相信这是儿子自己的主意,开口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要?”

她的眼光寒得能滴出冰来,维尘躲闪着支吾了:“不,我的意思是,近两年没打算,不过你放心,如今医学很昌明,就算四十岁生孩子的也大有人在。”

他母亲没吃多少便面无表情地离了席,走进房间时,门关得“砰”一声响。他父亲后来也跟了进去,留下维尘和蒋米在饭桌上,蒋米捂了嘴偷笑个不停,维尘白她一眼,走到母亲的房门外好言哄劝她听他解释。

那一顿年夜饭就这样吃得不欢而散。最终还是老人们高调地让了步,他们心平气和地出了房间,坐下来,朝儿子媳妇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几句不紧不慢的话,总结起来就是:我们毕竟是过来人,你们还年轻,应该懂得老人无非总为小辈着想,你们现在可以想一出是一出,但到后悔莫及时别怪我们没提醒,而且这上头吃亏的往往都是女孩子;当然了,时代不同了,婚姻也好,生育也好,种种看法都和过去不一样了,我们也是知识分子,不是老封建,不会也不想插手你们的生活,你们好自为之就是。

没有了任何压力之后,小俩口自由自在地过了小半年,那段时间里维尘结束了在横店那部电视剧的拍摄,不急于再接工作,便在家深居简出地呆够了两三个月。他们雇请的阿姨烧菜方面稍微差一些,他有这方面的兴趣,所以经常蒋米下班回家,倒看见他在厨房里忙。

不过虽然维尘这头当起了住家男人,外头报纸、媒体上的他却是另一幅模样。按照惯例,每一部戏上映前的造势多从男女主角的绯闻下手。有一晚他端菜出来时,看见蒋米抓着晚报的娱乐版看得聚精会神,他提示她吃饭了,她一点儿没动,过会儿却把报纸放到他面前,他看见自己和一个女演员的两张偷拍照被放大登了出来,附文的标题写着:“疑关唯尘地下情曝光,与女友同宿上海酒店。”他瞄了一眼便把那报纸扔一边去了。

他精心蒸了一条鱼,让她趁热尝鲜,但她只是用筷子沾点汤汁到嘴里,看上去似乎不太高兴。他没往那条新闻上想,在他们谈恋爱时,类似绯闻也出过一次,她当时用几句带讽刺的俏皮话就终结了他的顾虑,也是那会儿他突然就想和她结婚的。

他以为她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直到上了床,他想搂她时,才感到她的抗拒是朝着他来的。他问她怎么了,她便要他再解释晚报上的事,他说不是说过了吗,纯粹是瞎编。

“可前一段没听你提起到上海去,一路把人送进同一家酒店,连离开的时间也相同?”

“我忘了说可以吧,巧合也没法解释,就只是顺路送她,我和她基本还属于不认识的阶段,真就那一次交道。”吃饭时他已经大略说了一下,现在看出她依然并不是太信。

事情的起初,是那部戏的导演突然要在戏中加插一个女性的小角色,听说是为了讨好投资方的老板,因此就有了那个叫“迪迪”的女演员来试戏,她匆匆地补拍了一些镜头,但片子出来后没被采用。那天维尘抽空要到上海出席一个代言品牌的发布会,正好那个迪迪也要去上海,他便顺路带上了她,谁知一路有人跟拍。

他没细看那晚报上的内容,不知道他被说成和那个“迪迪”已密恋半年,她是专为探他的班到横店去的。

他更没料到的是,这条新闻只是个开头,之后居然有“知情人”爆出迪迪已怀孕,关唯尘歇假陪伴,似好事将近的迹象。

维尘的粉丝们开始在网上噪动。他先有些啼笑皆非,原本也并不打算回应,以为过一阵自然会消停。但那些动机不良的炒作者继续在暗处往谣言上加码,他历来的几次绯闻女友陆续被翻出来,以便总结他在那方面的“口味”。那个迪迪女郎的资料也被大起底,人们到处搜索着有关她的蛛丝马迹,她的形象迅速深入人心。然而两个月后,一个相当恶劣的转折出现了,有媒体爆料说两人性格不合闹分手,迪迪无奈流产。

维尘这时不得不有了种形象危机感,他和经纪人一道出来愤然驳斥那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但是,从头至尾,那个迪迪却一声未发,并突然失踪般不知去处。不管事实如何,不明真相的人们头脑中总有个“无风不起浪”的观念,并且“那种圈子总是很乱的”。维尘最后放话要和那些造谣者法庭上见。

迟迟不露面的迪迪此时终于冒头了,一露面便抱歉地说自己一直在个什么地方,封闭式地拍一部名叫什么什么的电影,然后用一副毫不知情的无辜口吻,对所有和维尘有关的绯闻表示了完全彻底的否认。第二天所有媒体的娱乐版上,都大幅地登出了迪迪的照片,配上那部电影的剧照,以及她对没有及时帮“维尘大哥”澄清而表示歉意的话。

晚报上最初那个署名娱记通过经纪人想给维尘做一期辟谣的访谈,被他没好气地回绝了。闹剧至此圆满结束,他主演的电视剧听说卖了个好价钱,同时他也被迫配合着当了一回让别人上位的人梯。

这一场风波到底蒋米还是看清了仍是出骗局,维尘对她一开始的不信任有些气恼,后来她表现出悔意,为了杜绝今后再有此类事情的干扰,他决定不那么快地对她恢复热情,因而他将再次离家时,她问他这次需走多长时间,他淡淡地说句:“一个半月吧。”

不到两星期他就回来了,两人都有些迫不及待地重归于好。那一段日子他们重新回到恋爱时间,晚餐基本上不在家吃,蒋米永远对高级餐厅的约会情调饱有兴致,她完美的体型很适合漂亮的晚装,酒杯叮当声中的欢声妙语,不时引来注目的娴熟法语也总令她散发出超凡的魅力。借用那个“派对动物”的新词儿,说她是“约会动物”恰如其分。与此相辅或相反,在生活细节上,她是属于不会过日子的那种女人,大手大脚,有着懒散和阔绰的习性。但那不表示她不懂得淑惠贤良,而是明摆着那不符合她的口味,她喜欢一切时尚而奢侈的,当然还得加上舒服。

在这一点上维尘和她不同,他的生活方式还算是以理性为主,这不是由于他生性节俭,而是大概过去某个一甩千金的时刻,忽然想到过,再名牌奢侈的东西,溯本追源,不过也出自粗糙贫贱的民工之手,当然用不着为剥削而可耻,但也毫不值得因此而浪费。故而有时他的惜金遭来蒋米的笑讽,他却以为她优渥而松散的个性源于富裕而缺乏约束的单亲成长背景。当然在某种喜欢炫耀的意义上,他们俩倒合拍,只不过他吃过了苦头,明白了个中的滋味。

筵席总有散的时候,这种浪漫的生活不能老进行下去,即使为了经常保持这类生活水准,维尘也必须接着拍戏、工作,何况他并不如她般对此狂热。他外出了两个月,回来时蒋米已放暑假。有天她和他说要带几个同事来家里玩,他难免对暴露两人的关系有一丝疑虑,但纸总归包不住火的,况且她的那些同事都是“有文化上档次的文明人”,他只得悉听尊便。

聚会的主题定在在他们后院里烧烤,那天一共来了五个人,三个女的,两个男的。有一个女孩尚未结婚,五个里面有四个都有留学经验。所有人像都对这种西式的小型家庭派对习以为常,两位男士带来了红酒和啤酒,女士们各自带了小礼物。所有人见到维尘都很自然地微笑致好,见到大明星本人而大惊小怪,那大概只有粉丝们会干的事。

维尘和他们一道随意地在后院里烧烤,喝啤酒聊天,阿姨忙进忙出地递这递那儿,蒋米穿着合身时髦的牛仔裤,和一件半透明的玫瑰红小吊带衫,长卷发束起来,显得休闲而不失光彩,在那三个略微平庸的女同事衬托下更见出类拔萃,可以想象,这也是她一贯在学校中给人的印象。

午餐加烧烤吃完后,他们转移到楼下的客厅里坐着,谈话转到国外的大学、居住环境、空气等一些话题,还有诸如孩子的教育、请保姆,或是股票等等,那两位男士看上去较老成,谈吐也老练,因而总是谈话中心,此外,虽然维尘沉默着,但一直被蒋米勾着手臂“幸福地”偎坐着,也不得不成为另一个中心。维尘甚至感觉到那个单身女老师根本不敢看他们。

下午大家便好聚好散了,送走了客人,蒋米打了个哈欠说要去睡会儿。维尘后来走进卧室,却发现她坐在电脑前,似乎在网上又和人谈得热乎了。

没过多久网上便有人透露维尘已婚的消息,甚至连同蒋米的照片、职业和他们安家“小岛”的事一同爆了出来。但面对媒体的追问,他非常轻松地否认了传闻,刚好那时他应邀到东南亚一带去参加一部电影的首映礼,接着又到意大利出席一个电影节,一去两个月,算是暂时避过了狗仔们的耳目。

然而时间长了,他和蒋米之间,某些原先知道是必然的情况依旧会引起争执,比如她开始抱怨他老不在家,对带她外出吃饭的兴趣大减,以及比过去更躲闪隐匿的生活态度,自然还有不时冒出来的绯闻等等。

她说的都是事实,然而他的职业性质,决定了家对于他的重要功用之一,就是一个能躲避和休整的地方。他能供给她物质上的优越,但她并不如他过去以为的容易满足。在她所感兴趣的方面,她就像个不知疲倦的孩子一样贪玩。他有时回到父母家,老人们自从那次摆明态度后便不过问他们的事情,但他看得出对于生孩子的事情他们一直耿耿于怀,并将一切都归咎于蒋米的自私。所以后来他想到,生个孩子兴许能约束她的玩性。

只需一些技巧或伎俩,让她怀孕是不难的。但事物必然包含的突发状况却总是有违人的本意。结婚第二年里,一天中午他从外面回到家,以为蒋米上班去了,哪知道推开卧室门却发现她还躺在床上,脸色看起来青白,他走过去摸摸她的额头,问她是否病了,她睁开眼,见是他,眼珠子翻了翻说:“我正等着你呢,你不知道吧,我怀孕了,两个多月。”

他装作十分意外地笑起来,说了些话,然后安慰她:“既然挡不住要来,那就生一个,权当任务也好。”

她有气无力地抬起身子,把床头柜拉开,丢出两个做过手脚的避孕套,他正要笑,她平静地说:“孩子已经做掉了。”

他脸色立刻有些变,但见事已至此,她人还虚弱,也不好怎样,只得无奈地点点头说:“那就算了,你好好休息,养好身体。”

她问他:“你为什么事先不和我商量?”

他没有出声,她又问:“是你父母帮出的主意?偷偷摸摸地怕我不同意?”

他挠头,摇了摇,又点了点,开口说:“和他们无关,是我自己的想法改变了。”

“为什么?什么事情触动了你?”她忍耐着问。

他又不说话了,过一会儿,他亲了她一下,抚着她的头发哄着说:“好了好了,别问了,你安心休养吧,过几天又得飞了,那个,该补点什么?我叫阿姨去弄。”他站起来想走开,她忽然挣起身坐起来,像咬着牙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倒逍遥,过几天又飞了,你也不问问我这些日子受了多少苦,你当我就这么没人性,说话就把孩子做了,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毫无思想毫无情感的玩物吗,混账东西!”

他立在那儿怔住了,一时听不明白她的话,她已经哭起来,乒乒乓乓地重又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纸揉成一团扔向他:“告诉你,这一胎是葡萄胎,我清了两次宫,你在哪儿呢?打你电话不是关机就是秘书台,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她眼含泪水,眼神却异常凌厉,他愕然了一下才说:“我、我还能干什么去,除了摄影棚,哦对了,有可能没电,或是信号不好自动转到秘书台了,你知道忙起来顾不上看……对不起,我发誓不是有意的。”

她忽然愤恨地想从左手上强剥下结婚戒指来,可卡住了,她用着力,哇哇地哭了两声,身子一弓一弓地,用哑了调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叫着:“你还说不是有意的,不是你我能这么惨,我一个人去医院清了两次宫,我疼得咬碎牙的时候,你他妈正搂着什么妖精谈情说爱吧……我就没这么惨过,从小到大没这么惨过……”

他想辩白什么,急忙中说了句:“可,你怎么不告诉我爸妈呢,他们会来陪你的,我……”

她已硬摘下了戒指,照着他的脸便扔:“我不想看见你妈,我不想看见你,你们家的人我一个都不想看见,都给我滚,滚!”

他从没见过她发这么大脾气,一时骇异至极,只会呆呆地站着,过了会儿,他俯身拾起地上的戒指,默默地走出了房间。

他知道这一次自己有错在先,因此特地向剧组延请了一个多星期的假。他父母得知事情后,原也要来看看蒋米,但他和她一说,像很不耐烦,也许怕言语上再受刺激,便没让他们来。他妈只好特地炖了一大煲鸽子汤叫他去拿了给蒋米补补身子。

那天他拿了汤回来,蒋米起了身,搂着一条大披肩坐在餐桌旁,他给她盛出一碗鸽子汤来,看她人确实显得虚弱,身子瘦伶伶的,眼窝子也仍有些发青地凹着,眼神定定地瞪着桌上某个角落。他当然喜欢她活力四溢,可似乎宁静下来,更能勾起他当初认识她时被吸引的那种女人味儿。他催促她喝汤,把椅子拉近她,温存地搂着她的肩,她舀了一勺汤进嘴,像没什么胃口,仍只一味失神地想着什么。

之后几天里,他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她,但直到他走,她仍旧一副失了魂的神情。怒气算是消了,但不确定有没有原谅他。他对她这副样子起了些怯惑,走的那天,站着把她搂在怀里,低声哄了一堆的软话,把结婚戒指重套回了她手上,她没有抗拒,仍旧一声不吭。

这次拍戏中间他没忘了不时给她打个电话,她有时懒懒地应两句,有时只“嗯”着。后来有几天空挡,他专门飞回来陪她,看她情绪好转了很多,但身体尚未康复,他只有睡在原先给父母住的那间卧室里。

过了两个多月,一待他的戏份拍完,他尽早地赶回家来,这次发现她的精神面貌有了很大的改观,仿佛终于想通了什么事情,重变得神采奕奕。他回家第二天傍晚,她晚饭也不吃,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要出门去,说是朋友通过了博士答辩,邀大家聚会庆祝。之后每到周末,她总很忙,学校里有事,或是朋友邀约打高尔夫、出游、派对,丰富多彩。她很大方地要他一块去,他自然不想去。她身体看上去完全没事了,新添置的时髦衣裙仍旧得体地穿在身上,和过去一样明艳动人。但和他明显不如过去亲热,他感觉得到的,敷衍是厌倦的姊妹。

他高兴她重变得快活,但那快乐和他无关,因此又有点矛盾和怅然。

有一天晚上她很晚才回来,是一个男人用悍马送她回来的,他有点吃醋,但她若无其事地说人家连送了好几个人,她不过住得最远,最后单独剩下了她。他没问她为什么不自己开车去,而说她可以打电话让他去接她。她一边摘耳环一边笑着说:“真荣幸您愿意拨冗效劳,哎,我说,要不干脆一块来玩吧,你到底害怕什么呢,不过是认识认识新朋友,我的朋友你也知道,都不是什么俗人,况且还可能有暗中崇拜你的,那样我面子更大。”

可他不愿意,他不愿意她领着他去,她说那好,你领着我去,让我多认识认识你的朋友。

“要不然我到底算什么呢?你的地下夫人?你打算把我藏到什么时候,早知何必结婚呢。”她嗔怨地说。

“没打算藏着你,结婚前不都说好了的吗,再说该认识的人你都认识了,还不够吗?你要那么大暴大露干吗,我就是想保留点隐私,生活不能也变成演戏,懂吗。”他反驳她。

她没被说服,冷冷地哼了一声,“得了,怎么说还是为你自己着想吧,是,结婚前我是答应做你背后的女人,可我不懂,别人不都像你这样,不照样过得好好的吗,你是宁可让人猜疑,故作神秘罢了,这样对你的粉丝们更有魅力?”

他厌恶她不动声色的挑衅,一点儿让他下不来台,大概潜意识里也有这一点的原因,让他有些畏惧太公开他们的关系,他曾期待她改变,靠某种约束,譬如女人的天性,但他不敢再提让她怀孕。他说:“你怎么想我都行,可你得记住,别人是别人,我是我,你嫁的人是我。”

再往下她越来越明显地不太要他了。到了周末,他有时想和她出去吃个饭,居然也要看她有没有其他安排,当然她向来不缺乏交游,要不也不会认识他。但他有了种奇怪的感觉,她像是暗地里和他较上了劲。

他呆在家的时间不多,安静是他最想要的,有时回来连朋友也不告诉。可她并不因为他回来的缘故而收敛玩性,他老一个人呆在家里,甚至觉得日子过得有些苦闷。他试着软下来,有次夜里她从外面回来,他躲在没开灯的卧室门后,冷不丁地上去搂住她,把她吓了一大跳,有些不耐烦地说别闹了,她累了,头发被他扯疼了。他真想哀求她了,可没办法,过去他们间那点腻歪的劲头不知怎么就消失了。

火气大起来,他憋不住也找茬,但她的反问让他无话可说:“怪我没时间陪你,你一走就几个月不见人影,我跟谁抱怨去,讲话得符合逻辑啊。”

他说那怎么办,总不能为此而牺牲事业,她轻轻冷笑一声说:“是啊,你的大众情人事业,此外你还能干什么呢?”

他有时在家里健身,她对他一副好身材也已熟视无睹。有次他练得满头大汗,她在他面前丢下一本什么娱乐杂志,上面又登着他和某个大美女的一段绯闻,不过她似乎也看穿了。

“唉,有时也真替你们这些大明星——大猩猩,不值,”她故意做了个鬼脸,“宁愿被别人造几百次谣,真的半次也不敢说,不过我明白的,怕粉丝伤心,怕形象受损,怕事业下滑,怕这个怕那个,所以嫁给你们这些偶像,一辈子只能做个影子。”

他看她面带笑容,似乎心情不坏,便猛然有些硬来地把她按到了沙发上,威胁地问:“后悔了?多少人渴求不来呢。”

她挣扎了一会儿,挣脱不了,只得偏过头去冷冷地说:“说句你不爱听的实话,如果可以重新选择的话,我愿意让出机会给更合适你的人。”

他不相信地看着她,但她脸上透出的发自内心的厌倦感,使他松开了她,那一刻心真凉了下来。

幸好他的工作性质限制了他们间冲突的爆发,但离别不再给他们的关系带来应有的改善,她似乎对他不抱希望了。分房而睡成了习惯,她并且将房门反锁。他一度怀疑她外面另有了人,也有些开始和她冷战,她像是毫无所谓。那天她突然带了两个同事回来拿东西,他客气地招呼了一会儿,事后她或许出于示好,然而却有些讥讽地调侃了句:“你演得还真不赖,演技不错。”

大概是职业关系,他对这种话特别敏感,管她是示好或激将,他忽然就全盘都不想吃她那套了,想想只觉得她变得越来越可恶。

他后来觉得她的个性中有太虚荣的一面,太争强好胜的一面,太刻薄的一面……当然,所有的“太”都是因为婚前对她估计不足,虽然那时恋爱足足谈了两年,但或许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她,他能够想见的是,她既可以光彩照人地坐在豪华餐厅里,和某个男人优雅地谈论音乐、哲学或法国,貌似成熟、迷人,一如以前她就是那样朝他施展魅力的,也可以长时间地坐在臭烘烘的马桶上备课。逍遥够了,她懒惰的程度也令人吃惊,妆也不卸地倒头睡到下午是小意思,他有时还真奇怪她把自己一整天关在卧室里到底在干些什么。当然还有她那优渥的随心所欲,赶赴派对前,要是找不着一双乱塞的香奈儿高跟鞋,她会立刻开车到专卖店去买回相同的一双来。任何真实的细节脱离了感情色彩,无可避免地就从可爱变为可厌。

无论什么原因,总是她首先终止了相互探索的真诚与热忱,回报不均等的爱必然陷于冷淡,这是人性惯例。

和她大吵也没有过,但他现在有种感觉,真要翻脸的话,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回想那次李茵对他的报复,当时曾令他震惊,现在如果同样的事发生在蒋米身上,他将会认为很自然。所以,他不抱什么希望了,他们整个地快完了。

不过谁也没先提出离婚,只暂时奉行互不干涉政策,结婚第三年起,维尘干脆连小岛也不回了,结束外地的工作就直奔父母家,或是积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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