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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聂拓是在过年前赶回来的,隔天便到了年三十。

和以往的过年一样,和亲人们吃过了年夜饭,他和宮兰便一同从热闹的市区逃回了他们冷清的蓝岩谷。每天他带着银子出去遛弯时,银子喉间总发出抑制不住的欢乐的低吼,他开车时,它就蹲在副驾驶位上,有时把爪子趴着车窗边,神情岸然地望着远处的山脉。

初四一大早两人正吃着早饭,宫兰接到母亲打来的一个电话,聂拓坐在餐桌边,听见她似乎有些大惊失色地和母亲在谈论家里那个叫小李的保姆:“……那医生说她男人瘫了?天!现在人呢?已经送回老家去了,哦……小李怎么样?……好,我马上回来,你别急,我们马上回来就是。”

她放下话筒,他问:“谁瘫了?”

“小李的男人,去年手指断了后,再回去没找着活干,就在一个老乡开的小饭馆里帮忙,那个老乡欠了人钱,被人追债,上个月一伙人上门来二话不说地掀桌凳赶客人,小李的男人上去说了几句,就被打了,大概被铁棒砸断了腰椎,送到医院抢救,小李当时赶了过去,昨天她回来收拾东西要辞工,和我妈说她男人瘫了。”

他预感到什么地接着问:“那现在小李又出事了?”

她点点头:“她丈夫由老乡帮着送回老家去了,她昨天一回来,我妈就看她神情不对,昨晚我妈把工钱结清了给她,她本来说今天去买火车票的,结果……幸亏我妈留了个心眼,刚才一大早,她推不开她的房门,叫她也不应,就起了疑心,叫我爸把门撬开了,发现她在里边上了吊,还好,人是救下来了,就近送去了街道医院,我妈叫我们赶紧过去。”

聂拓听完起身便说走。他们带着银子匆匆下了楼,宮兰打开车后门,银子熟练地跳了上去,车子很快开上了环城高速。

昨天还下雨,今天太阳却出来了,近郊的路段,有人早起燃爆竹,噼噼啪啪响成一片,是迎灶神的日子。初春难得的晴天,加上这淡淡的一点年味,似乎开年是个好年,然而日子始终还是平常的日子,平常,也无常。

宫兰坐在车里和聂拓说着,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她弟弟的孩子周岁前,小李已是第十四个来应聘的保姆,宝宝好像第一眼就喜欢她,她来时三十五岁,已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她母亲后来也挺满意她,说她干活仔细地道,手脚不粗鲁,到现在已在家里干了三年多了。

宫兰印象中,过年她一次也没回过老家,第一年是到东莞去和丈夫相聚的,第二年的年前,她丈夫有天下午来看了她一次,是个强壮的人,晒得黝黑,脸上总带着种不好意思的笑,她母亲以为那晚他会留宿在家里,开始还有些犯嘀咕,但他连晚饭也没吃就走了,说是只和工厂请了半天的假,晚上还得加班。

上一年年中听说他又来过家里一次,右手食指和中指已被机器轧断了,还缠着纱布,人也瘦了许多,大概之前已单独回了趟老家,给妻子带来了些东西。小李随后便硬要送她母亲几包酱驴肉和自家做的红薯粉条,她母亲不肯收,小李坚持着让她母亲收下,说奶奶爷爷平时待她恁好,只是一点心意。

她母亲问她丈夫的手指怎么断的,她一下就淌下了眼泪,说:“加班时人太困,给卷进皮带里拉断了,赔了一万,伤好回去他们就不收他了,爷爷奶奶,你们当东家的心善,不像他们那的人……”

老人那时才恍悟她前一段突然抑郁不语的原因,问她那时怎么也不告诉一声,好让她回去照看照看,小李擦着泪说:“家里三个娃……还有老人,他那边断了伙,我这边哪还敢走……”

她母亲叹了声气问:“那手这样了,再回东莞去还能找着活干吗?”

她丈夫却很自信地说:“能,有老乡帮着,活总能找着。”说时脸上还带着笑容。

她母亲后来想让小李陪他一块去东莞,说不扣她工钱,也不找别人替她,等他们安顿好再回来干。可两人都同声地说不用,小李忍着泪说:“他到东莞可以借住老乡那儿,我跟着去反而拖累,再说手已经那样了,他也得习惯习惯……”

母亲那天把这些告诉宫兰时,连连地摇着头:“小李那男人大概也没怎么休养,十指连心啊,这回一见,脸上就有种亏损了元气的感觉,可怜啊,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残疾了。”

车子快开到家前,宫兰又给母亲去了个电话,问要不要直接到街道医院去看看小李,她母亲说也好,说她弟弟正在医院里。

宫兰便叫聂拓把车先开到医院那儿,让他和银子在车里等着,她自己进医院去了一会儿。再回到车里来时,聂拓问她人怎么样,她说:“在打点滴,还发着高烧,我们先回家吧。”

到了家,进门一股跌打油的气味,宫兰母亲站在沙发旁,正给她父亲卷起袖子的一只肩膀揉搓着跌打油,宫兰忙问怎么了,她父亲说:“刚才抱小李用了力,可能崴着了筋。”

红木茶几上还放着电子测血压器,聂拓上前说了句:“要不我来换换手?你们刚才都受惊了。”

她父母亲同时说不用,只让他快坐。

老人们对聂拓依旧有些客气,聂拓从未喊过他们,因为只比他们小十来岁,无论年龄还是尚未和宫兰结婚的事实,称呼上似乎都是个难题。

宫兰告诉母亲去医院看过了小李,脖子上没什么事了,只人发着高烧。她母亲愁眉苦脸地说:“唉,这大过年的,碰上这么个事,可怜是真可怜,只这下我们怎么是好,她昨天回来时,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晚上我结工钱给她,趁着过年給了她一千块钱红包,我知道光是前一段她男人的治疗费,就已经把她这几年的积蓄全花光了,谁知还是落了个瘫了的结局,她可不得绝望吗,刚才救下她,要不是我们一直在她耳边提醒她说她还有三个孩子呢,说不定还不想活呢,唉,你们说,她这样怎么能叫人放心呢。”

宫兰问:“打人的人抓住了吗?”

她父亲一边拧紧跌打油的瓶盖,一边接道:“抓是抓到了,连同指使的那个债主一块抓了,不过也都是出来打工谋生的人,哪有什么钱赔,只有坐牢,倒还是那个小饭馆的老板赔了他们一万块钱,听说又是借的,这世道没钱是够惨的,穷上加穷。”

她母亲自己一手揉着肩膀说:“刚才我给家政中心打了电话,他们说保姆到了雇主家,就基本和他们没关系了,出了这种事他们表示同情,最多把小李当初交的几十块介绍费退回来,唉,你看看,她一个外地人,社保什么的都没有,现在出事了,倒只和我们有关系了,我们得担责任了。”

宫兰说:“妈,先别怕担责任,人好好的也不会寻死觅活,她身体过两天就没事了,现在商量商量,怎么让她安下心来不再干傻事,听你刚才说,她还是顾及孩子的,那就一块开导开导她,这时候我们不帮她就没人帮她了。”

第二天下午宫兰又去看小李,见她退了烧,情绪像安定了一些,并且大概一早就穿好了衣服,只在床边坐着,看上去是个心思简单的人,眼睛呆滞地红肿着,不过才三十七八岁,但操劳显而易见地剥夺了她脸上该有的润泽。见了宫兰,她脸上露出了羞愧的神情,因为东家出钱给自己看病而过意不去。她执意要出院,宫兰劝说了一番,她才肯再住一天,宫兰答应她明天一早就来接她出院。

次日早上离开医院时,宫兰见她脖子上仍留着一片红色的勒痕,就摘下自己的围巾替她系好。她把小李领回家,她母亲开的门,一见老人,小李的眼泪止不住地又刷刷往下掉,抓着老人的手就要下跪,边用哭嘶哑了的嗓音说着:“奶奶,对不起……不是我故意给你们添麻烦……穷人命贱……实在是越想越觉得没啥活头……不如死了不用再受苦啊……”

宫兰在边上拉着她,她母亲也动了容地流着老泪,架着她连声劝:“快起来起来,小李啊,我们不怪你,真的,我们都理解你的心情,你来我们家三年了,我就把你当女儿看了,碰上这样的难事,任凭谁都有想不通的时候,唉,可你别怕呀,家里人都会帮着你的,你看你,才退了烧,身子还弱着呢,快坐下歇着,别哭了,啊,哭多了头疼。”

小李被安顿到沙发上坐下,听了老人的话,一味老实巴交地点头,却仍抑制不住喉间的“呜呜”声。宫兰在一边递纸巾给她,嘴里不停劝着:“小李啊,奶奶一直夸你人好,做事好、脾气好,待宝宝也好,你在家里这些年,我们都把你当家里人看了,你一定得相信肯定能迈过这个坎的,听见没,我们都一定帮你,别灰心,好人总有好报的,知道吗?”

小李哭着又点了点头。宫兰和母亲一边一个坐到了她身边,宫兰给她擦着泪,抚开她脸上的头发慢慢说着:“想想你那三个孩子,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大他们不容易,你一念之差做了傻事,他们小小年纪可就没了娘啊,你舍得他们?也舍得抛下你丈夫?他可是个好人呐,长年累死累活地在外边打工挣钱,去年断了手指,如今差点连命都没了,可这些都不是他的错呀,你说是不是?现在他正需要你的时候,你可不能撇下他,知道吗,现在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了,不能倒呀,你的亲人们全都仰仗着你呢,再怎么,你们一家人总还完完整整地在一起,你必须得振作起来,和一家人好好地相守下去,日子还长,总有拨云见日的时候,所以答应我,可千万不敢再有轻生的傻念头了啊。”

宫兰似乎说动了她,她“嗯嗯”着边听便有些遏制住了抽泣,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宫兰母亲拍了拍她的手说:“这就对了,这样我们才放心啊。你这几天啊,就在家里歇着,什么事都别想,宝宝送到外婆家去了,你首要把身体养好,我去熬点白粥,呆会喝了就好好睡上一觉,等身体好了咱们一同帮你做打算,啊。”

三天后又是一大清早,宮兰又接到家里火急火燎的电话,先是她母亲抢着和她说了一轮,但她说得太急,最后还是换她父亲来说她才听明白,情况就是:小李刚接到老家村长打来的电话,十万火急地催她回去,因为他丈夫肾脏破裂大出血送去了县医院,并要马上手术,她家里人四处借钱,村里也出了一部分,还差一万多手术费,只等她回去救命,小李听后,稍微平稳下来的心情又波动起来,嘴里念叨着要马上赶回去,可身体发抖,双眼直直地发呆。他告诉宫兰刚才已经通知她弟弟去给小李买火车票了。这时她母亲抢过话筒说,买火车票顶个什么用,人命关天的,等坐回去怕是人都死了,她刚才已和小李说了,那一万多块钱就由他们出,只是不放心她这样子一个人上路,所以最好有个人护送她回去,想来想去,只有她和聂拓的时间比较自由,所以是否由他们中的一个来做这件事,飞机票的费用也归他们出。

宮兰安慰着母亲说这时候就别谈钱了,既然十万火急,她稍稍安排一下,就由她跑这一趟吧。放下话筒她便急急地对聂拓说要立刻买飞机票把小李送回老家去。聂拓刚才就站在她身边,从吵吵闹闹的电话漏声里已听明白了事情的端由,他叫住她说:“你别去了,这事还是我去吧。”

宮兰疑问地看着他,他说:“你平常不常跑动的人,上去了肯定还有事,你应付不来的,我去吧。”她想想也是。刚好下午有飞郑州的航班,于是立刻订了机票。聂拓打电话给黄远,让他去宮兰家等他们。一到,接上小李就直奔机场。

去机场的路上,宮兰和眼泪汪汪的小李坐在后排上,她嘴里一直有些嘟嘟囔囔地,听不清在说些什么,看着她那虚弱的亢奋状态,她明白了母亲放心不下的原因。她一路握着小李的手,祈祷她能尽快平复情绪,别再给她不幸的家庭雪上加霜。车窗外的景物飞快地掠过视线,年已经过去了,可苦难是没有尽头的。

送走了聂拓他们,宫兰回到了蓝岩谷。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一直留意着墙上的钟,估算着他们现在到哪了。一直到晚上十二点,才等到他打来的电话,告诉她一切还算顺利,下了飞机,先到周口,然后又坐车转到商水县城,刚才小李交了丈夫的手术费,医院明天一早给她丈夫做手术。

到了第二天,他一整天没有电话来,第三天仍旧没来电话,她打过去给他,他像是有些气喘着说,正在路上,和小李一块送她丈夫回那个叫济庄的村子。她奇怪才做完手术怎么就出院了,他喘着气说一时说不清,晚上再给她电话。

晚上,他果真打回电话来,告诉她已回到了县城的旅馆里,小李丈夫做完手术醒了之后,便自己要求回家,当然是怕花钱,他想帮他们出住院费,但小李说手术费和前两天的住院费都是奶奶和大哥你们出的钱,怎么也不肯再收他的钱。她叫来村里一个远亲,和她一块用板车把丈夫拉回了家。事已至此,原本他想着明天可以往回赶了,但现在发生了一点意外的事情,可能还要再耽搁两天。

宮兰问发生了什么事,他没立刻回答,只说要是没发生这一切,小李家两个在外打工的壮劳力在村子里还算过得不错的,他到她家时,只见着她两个小些的孩子,一个十岁的女孩,一个六岁的男孩,听说她那大女孩一直寄养在县城的大姑家里,因为从小会读书,是她们村头一个考上县城中学的孩子。

宮兰问这和他回不来有关系吗,他接着说,今天小李的一个邻居来相帮串门,说起自己的妹妹在东莞打工,说那边工厂里缺人,问小李去不去,小李说自己一时半会是走不开了,那邻居走了后,她就决定让大女孩辍学去东莞打工。

宮兰听后沉默了一下,有些明白了地问:“她想让你带这孩子一块回来?”

“是有这打算,我给她钱,她不收,说:‘大哥,要是你肯再帮俺一回,就把这孩子带到东莞交给邻居的妹妹。’她自己几年里怕是都走不开了,家里不能断生计,又欠了一大笔外债,只能牺牲大女孩了。”

宮兰问小李的精神状态怎么样,聂拓说:“大概回到故乡接上了地气,又见着了孩子和丈夫,情绪是稳定下来了,她家里养了一头牛,几只羊,也还有地,过三个月小麦也快熟了,喂饱肚子应该没多大问题。”

第二天晚上他又打电话回来,告诉她他买了一把轮椅送到小李家,今天见着了她那大女孩,名叫丹丽,很机灵的一个小姑娘,听到自己要辍学,哭了一整天,最后看着瘫在床上的父亲,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再过了一天,他打电话告诉她买了后天飞深圳的机票,下午三点到,让她通知黄远开车去接他们。

到了那天,黄远开着车和宮兰一起赶到深圳机场。接机的时候,宮兰一个人走进了候机大厅,没多久,她在下机的人丛中看见了聂拓,他身边跟着一个瘦弱矮小的小女孩,穿着牛仔裤和不太洁净的红色羽绒服,头发凌乱地扎着马尾,看起来似乎比十五岁的年龄要小得多,一双眼睛因为浓密的睫毛而显得很生动,边走边打探着四周,含着一丝生怯,但更多的也含着一股好奇的新鲜感。她背着一个双肩书包,双手有些费力地提拽着一只大编织袋,那使她的举止间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麻利感。

宫兰对着他们迎上去,聂拓和小女孩站住了,给宫兰介绍说:“这是丹丽。”

丹丽羞怯地望了她一眼,并没有出声。

“丹丽,来,把行李给我吧。”宫兰朝她伸手。

女孩的脸霎时憋得通红,但只是大大地摇了两下头。

“我要帮她提她也不让。”聂拓笑说了一句,“那走吧,黄远在哪儿?”

“停车场正等着。”

他们走到了停车场。宫兰和丹丽坐到后排上,聂拓坐上了副驾驶座位,一边扣上安全带,一边同时对黄远和丹丽说:“那就直奔虎门吧。丹丽,等到了虎门,你再把你家邻居的电话给我。”丹丽认真地点了点头。

一路上丹丽只是闷声不响,她一直看着车窗外,身子似乎有些执拗地侧背着宫兰坐着,宫兰没有打扰她,只是不时地观察着她。车子驶上了高速,下午的阳光斜射进车内,丹丽一动不动地坐在阳光中。有一刻宫兰转头看她,发现她的眼睫毛上粘着一滴亮晶晶的泪珠,脸侧有了一条泪水的痕迹。

车窗外是异乡的田野,小姑娘一定是想到了老家,和家里横遭的不幸。宫兰也有些心酸,她从包里掏出纸巾来想递给她,但看着她似乎倔强的坐姿,犹豫了一下,又放回去了。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就到了虎门,聂拓给小李那个邻居打了电话,她说正在上班,要六点半下了班才能出来领丹丽,于是他们约好,到时就在那人上班的电子厂门口等她。

黄远在一条国道的路边找到了那家电子厂,看起来还算是个规模不小的工厂。聂拓看看时间,五点还不到,便说找家饭馆,边等边顺便把晚饭吃了吧。

宫兰感到丹丽似乎并不喜欢自己,吃饭的时候她给她夹菜,她一点没有谢意的表示。

看上去是个非常聪敏的孩子,可能是由于心情难过吧。这般年纪的小女孩正处于最敏感的年龄,闷声不响的,心里却什么都清楚,她来自一个贫穷的小地方,对外表上看起来和她母亲差不多年龄的她显然有种排斥感,因为与她母亲相比,她的优越或许诱发了她内心的一种自卑——社会不公导致的仇富在涉世不深的孩子身上表现得最纯粹。当然宮兰觉得也可能是自己多心,她因职业而养成的一种习惯性对人的体察,也许令丹丽感到了不自在。但她对聂拓倒显示出一种乖巧听话的信任感。无论如何,孩子们显然都比大人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吃完饭后,他们走出小饭馆,隔壁就是一家小超市,聂拓问丹丽:“今晚你恐怕要跟邻居挤一床睡了,带牙刷毛巾了吗?”

丹丽停顿了一下才点点头。聂拓走进小超市买了一个差旅装的洗漱套装送给她,她稍稍有些推却,但很快带着一种羞涩的微笑收下了。

六点半时,那个邻居依时出现在了电子厂门口,丹丽先看见了她,叫了一声。

那人上前来和聂拓他们打了招呼,聂拓问她几时会安排丹丽上工,她笑着说明后天就可以了,聂拓有些吃惊,问不需要专业培训一段什么的吗,她笑着说:“会的,不过很快的,看看就学会了,再说我跟老板说她以前在别人那里干过,是熟手工,这样工资能高点。”

聂拓再三嘱咐她多关照着孩子一点,她满面笑容地说:“放心吧,俺是看着丹丽长大的,是吧丹丽,肯定不叫你吃亏就是。”

临走前,丹丽望着聂拓,眼神中藏着一丝恐惧和悲恸,聂拓快速地掏出几百元钱塞给她,她拼命挣脱着不肯收,聂拓说这是她母亲叫交给她的,她才拿住了,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聂拓扶着她窄小的肩膀说:“别怕,丹丽,勇敢些,跟着姐姐什么事都留心学着点,聂伯伯的电话收好,要有什么难处,就给我打电话。”她抽泣着点了点头。

在这初春的傍晚,落日奇怪地没有很快从远天消失,一种洗白的光茫照着电子厂那满是放工人潮的广场。

三人一直看着丹丽走进电子厂,那邻居和她一人一边地提着她那大编织袋的行李,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着,显然一路走一路还哭着。

宫兰忍不住也擦了擦脸颊边的泪水。

回程时,天已暗了,车子在空旷的高速路上疾驶,一只鹅黄的大半月从云雾中显现,像天空睁开的一只无辜的眼。起先大家都沉默着,后来聂拓和黄远说到了小李丈夫的事情上。

宫兰坐在后排,她脑子里仍不时浮现着丹丽肩膀耸动的背影。车窗外的田野已在幽暗中变得模糊,不知何时她注意到聂拓和黄远的谈话已转到了一种讨论上。

聂拓说:“……打人的人也许在别的地方受到了欺压,而欺压他的人也同样如此,总之一个人的性格变异总是受到了社会的挤压,一层一层,所有的因果串在一条链条上,所有的个体其实都套在一起,暴力生暴力,奇怪的是,世界在无数暴力的链条上没有被毁灭,为什么?因为总有人制止了这些链条的延续,他们以忍耐、仁慈和美德牺牲了自我,我认为这就是善,正是这些人时刻拯救着世界,伟大属于这些默默无名的人,不是那些满装着剥削钱财的慈善家,从钱袋中稍稍抖出一点儿来接济穷人,以为救了别人也救赎了自己,根本不是。那些所谓的大人物们,他们是剥削者,包括我们这些人,得当心,社会的剥削本质决定了其中没有人是无辜的,我就是这么看的,人是创造者也是破坏者,强弱导致了分化,这就是所有危险的根源。”

“可你说的那种忍耐、仁慈和美德不是对恶行的纵容吗,善难道只有牺牲自我才能达到的吗?”黄远问。

“没错,善就是牺牲自我,是弱者的专利,但绝不是对恶行的纵容。我刚才说了,贪婪是导致走上极端的主因。你看历史上,那些伤害的链条曾发展到民族与民族、国家与国家之间,正是自我的无限膨胀才纵容了恶行的大规模发生。战争无法根本解决问题,因为战争的本质就是暴力,就是问题的根源。所以战争永远不能使杀戮与流血停止,这个道理看似多数人都明白了,但照旧地,大大小小的暴力仍在世界上进行着,为什么?”

“这个,好像某个西方人类学家说过,说战争也是人类进化的一种调节,以解决人口过剩、资源紧张等问题。”黄远说。

“简直异想天开,战争过后是人口爆炸式激增,战争铲除不了人口过多的原因,只留下了更严重的问题——贫穷、仇恨和痛苦。”聂拓说着忽然打开前方的盖板,伸手到里面摸索着什么,摸出了几本书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我写过一篇有关这个问题的文章,因为篇幅的原因,阐述得不是太全面,但也许对你有些启发,回头找出来给你看看。你提到进化,好吧,人类社会的确到现在还免除不了形式各异的弱肉强食,但那和动物性本能扯不上什么关系,达尔文的进化论解释不了人为什么与生俱来就有‘理性’这个问题,那是人迥异于动物的本质,倒是叔本华老先生说过一句:‘人在势力上超过了动物,在痛苦上也以同样的程度超过它们。’所以即便处在食物链的顶端,即便早已走出了原始丛林,即便在几千年前就创建了所谓伟大的文明,但人类的痛苦与贪婪一点儿没变。”他紧接着补充道,“因为欲求就是理性的本质。为什么?你问过自己吗?”

黄远笑着晃了晃脑袋。

“你一定听过这个古老的问题:‘存在还是毁灭?’这是理性很早就开始自己问自己的问题,它知道自己失去方向了。”聂拓继续说,“所有的宗教、哲学都在研究这个问题,还有科学社会学等等,可我很怀疑,因为我们首先对最基本的东西不屑一顾,譬如人类在精神上是相连的,我在那篇《世界与个人认知》中比喻过:‘就如同我们脚下的土地,它们属于一个整体,虽然有的地方被海河漫过,有的地方被高山阻断,但它们根底上是相通相连的,有如我们对世界认知的个人意识——我们的精神也是相通相连的整体,这构成人类生存的本质。’但,”他停顿了一下,“但无论如何我们的理性就导致我们合不来,再怎么钻研那些国家模式、社会制度、阶级,底层、主流等等分化的概念,统统没用。一边是贫穷,一边是富裕,即使几千年前的圣人已经看到一个事实,就是分裂使得没有人能安然独处,混乱和苦难是涟漪,总会波及所有人。”

“那你说是什么原因呢?”黄远笑着问。

“归根结底,人的理性排斥整体概念,也就是说,除非我们能超越理性,每一个人都如此,而那有赖于正确的自我认识与教育,这也不是新鲜话,古希腊的神庙上便刻着这句话:‘认识你自己’。我所谓的教育,不是学历那一类东西,和那个一毛钱关系没有,我说的是一种真正的认识自我的能力。可大多数人不会愿意费那个劲儿的,舒舒服服就好,因而盲从,所以我们始终活在理性的缺陷中,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我们的天性。”

“唉,这恐怕没办法,人总不能没有理性,况且,人从来是社会的产物嘛,总被社会局限着。”黄远笑摇着头地接了一句。

“是吗?仅此而已?人从来是社会的产物?这又是一个得从根本上来反驳的论点,当然我知道大多数人都这么看,所以我们才期待社会改革、期待革命,期待一切外部的救赎、破坏与重建,但我从根本上怀疑那才是幻想。”

宫兰此时也插了一句:“因为我们认为‘社会’是一个外部的概念,和个人没关系。”

聂拓问黄远:“你怎么看?”

“社会和个人的关系?我想,社会是一种集体意识的结果,从这个角度说,集体意识是个人意识的汇集与反射,两者之间是有关系的。”

聂拓欣然接道:“完全同意。所以真正的救赎只能是个人意识的转变,每一个人内部的转变,那才是改变整体的、真正的革命与建设,如何?”

“可这个吧,我感觉只能是个概念,地球上人太多了,”黄远笑了起来,“素质参差不齐的,要等这样的转变得等到什么时候啊,况且形式与内容是相互影响的,我觉得这就像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社会还是需要被某些主流意识带动着的,聂哥,你那是理想主义。”

聂拓无奈地望了他一眼,显然也自感泄气地一笑:“是啊,目前只能是一种理想,思想的世界中,等级划分是不可避免的,不过这样我们又回到了主流、阶层上,仍旧期待别人的救赎,表面的改革,前头全白说了。”他降下了些车窗,夜风虚无缥缈地吹了进来,这番谈话便也消散在虚无缥缈中。

前方高速路上出现了一个岔口,黄远问:“从那儿能转到蓝岩谷吗?”

他点头:“就从那儿转下去,再开二十分钟就到了。”

在蓝岩谷的入口,聂拓让黄远把他和宮兰放下了,他让黄远明早来接他,一块去看看后期制作的情况。

沿着一条斜上蜿蜒的石子路,聂拓和宮兰并肩朝蓝岩谷里走。此时的城里,正是霓虹与夜歌交映的时分,但城郊这儿是沉寂的,大路上的汽车喇叭声也不太听得见了,只有夜风哗动着四周的树木,不时沙沙地响着,黑暗的山脉匍匐在微弱的夜色里,前方传来几声犬吠。

“像是‘银子’在叫。”他拖着行李箱走了一段,一手牵住了她时说。

“是你想它了,还离得老远呢。”她取笑他,黑暗里他眼角熟悉的皱纹闪动了一下,永远透着一股风尘仆仆般。

“这一趟辛苦你了。”她一只手被他牵着,另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可我能做的实在太有限,丹丽让我想起女儿小时候,我离开她时也差不多是这个岁数。”说到这儿,他大概为自己父亲的角色感到了一些内疚,没再说下去。她把头靠到了他肩上。

“其实作为我,并不可惜丹丽的辍学,我自己十六岁就到东北当知青去了,我明白学校里机械式的教育救不了她这样的孩子,可这孩子特别喜欢上学,成绩也拔尖,这样突然被迫辍学,对她便像是一种惩罚,原本很活泼多话的,听到让她辍学去打工后,一句话也不说了。”

“今天下午,她看上去很听你的话。”她说。

“我尝试着和她谈过话,但她仅受的教育还不足以明白很多事理。她学校里已有过好些和她相似的先例,老师们总是发动全校捐款,多了,无疑成了一种变相的乞讨,她性格里有骄傲的一面,因此一旦不得不接受命运,便宁愿尽快地从学校里消失,这么快就跟着我下来,也是她自己要求的。她在学校里成绩好,是日后能考上大学的那一类优等生,看得出她一直也认为那是自己唯一的出路,所以在她妈妈要她辍学后,整个人都变了,我看着她眼神里积聚起一种类似仇恨的倔强。”

她叹了口气说:“下午那工厂里,满眼尽是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她们全像是被扫进一盘大磨里去了。”

“是啊,社会的压榨是一刻也不会停歇的,人被磨砺到最具有抗拒力,兴许还获封‘命运强者’的桂冠,然后终其一生活在扭曲和偏执中,到死一无所获。”他说,“可能单单怪罪工厂吗?资本并不是万恶的,如同制度、部门和机构一样,那些统统仅是表象,背后的‘人’才是主因,是人制定的东西在运作,因此唯有人的转变,认识的改变,才有从根本上改变一切的可能。可是,”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是啊,总有个‘可是’的借口。”

他们已走到了楼下,银子那灵敏的嗅觉已闻到了主人的气味,它隔着门欢喜地狂吠起来,打断也终止了他于现状无能为力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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