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流徽到襄阳的日子越近,姜令光的心就越不安,可为了不让南练萧担心,只能强自镇定。这日一早又收到书信,说谢流徽次日便到。南练萧还是无事的样子,嘱咐了姜令光几句可有可无的家务,径自去了府衙。
府中上下已是四处结彩了,姜令光细细查看了各处,觉得并没有什么疏漏了的,便回到房中,开了箱笼。箱子里大都是南练萧为她准备的新衣,姜令光想挑一件明日迎接谢流徽时穿,却不知该穿哪件。一个丫鬟在旁说道:“既然是接夫人来,我们还是穿得好看点吧。”说着就要拿一件上等素锦的襦裙却被夭儿按住了手,道:“她是最讲究规矩的,咱们兰陵朝以素锦为正色,若是穿了,只怕惹她不高兴。”姜令光想了想,又开了装着旧时衣衫的箱子,挑了一件青灰色的,问夭儿道:“这件行吗?”夭儿点头同意。
正闲坐这着,忽听门外有喧闹之声,两个丫鬟小跑进来,急道:“夫人……夫人的车马到了。”姜令光听见她们舌头打结,心头一惊:这些日子以来,府里上下都叫姜令光夫人,她几次和南练萧提起,总被别的事情岔过,现在……现在也来不及想了。
“将军呢?可有人去请将军了?”姜令光焦急地问道,丫鬟们也都又急又怕的:“已经叫人去了,可是夫人已经进门,新夫人还是赶紧去接吧。”姜令光觉得有些眩晕,南练萧不在,叫她如何面对谢流徽呢?岂不是两个人都要尴尬?容不得再多想,姜令光领着众婢女往前厅奔去。
前厅正堂上,谢流徽已端坐正位,左右许多丫鬟侍女都垂手站着。姜令光从屏风后绕出来的时候见谢流徽如此架势,心下便觉得不妥,于是赶忙跪在了谢流徽面前,双手伏地地拜道:“贱妾姜令光,见过夫人。”谢流徽没有做声,姜令光也不敢抬头看她,更不敢起身。堂上很安静,不知道是谁咳嗽了一声,谢流徽这才客气地说道:“免礼,请起。”姜令光缓缓地立直了身子,站起来,仍旧不敢抬头,谦卑地道:“迎接来迟,还请夫人恕罪。”
“不敢。我提前到了襄阳,害你慌成这样,是我失礼了。”谢流徽的言词很谦和,只是口气冰凉,一股寒气直扑向姜令光来。姜令光微微抬眼瞥着谢流徽,她的美恰应了那句艳若桃李,冷若冰霜。“你,就是人人称赞传扬,说是雍州城里得了祥和贵气的姜令光?”谢流徽的身子一动也不动,嘴唇只是轻轻碰了几下,但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重重敲在姜令光惊慌未定的心坎上。
堂上依旧很寂静,没有人出声,姜令光俯首低眉,不敢多言。这时,一个懵懂的小丫鬟因为到了伺候用饭的时候,从后厨跑出来,习惯性地冲着姜令光问道:“夫人,饭菜备好了,是否用饭?”姜令光顿觉到一股冷气从背后钻上脖颈,她也不答话,只是恭顺地向谢流徽一低头,做出等她吩咐的样子。府中管家忙凶了小丫鬟一眼,拱手向谢流徽道:“时候不早了,夫人车马劳顿,还是先用了饭,早些歇息吧。”
谢流徽已经脸色阴沉,鼻中哼了一声,口中却仍轻声说道:“好吧。”说罢,谢流徽抬起了右手,一旁伺候的丫鬟伸手扶住了她,一同向后堂走去,两边随侍的丫鬟侍女也纷纷跟了过去。夭儿等到在众人都去了,在姜令光的胳膊上来回抚摸以示安慰,姜令光轻吁了口气,悄无声气地跟了进去。
姜令光的一生中,自然有太多太多难以忘怀的事情,而与谢流徽的初次见面自然也在其中。这一天,姜令光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了侯门生活的礼仪规矩。尽管她曾从书本上看到过,也曾听夭儿说起过,尽管在嫁给南练萧的时候姜令光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然而到此时此刻她才明白,这些日子以来,南练萧给予了她多么大的自由。
谢流徽独坐着,两边的丫鬟都面无表情,由门外依次站立到谢流徽身边。姜令光按夭儿的示意,进门后悄悄站在谢流徽的左手边。后厨送上来的菜从门外传至厅内,最后一个丫鬟接过菜盘时并没有直接放到桌上,而是转身将菜托起,送到了姜令光的眼前。姜令光略微愣了一下,急忙伸手接过菜,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把菜放到了谢流徽面前。
安静,姜令光从来不知道吃饭时可以这样安静,似乎屋里的人都没有了呼吸。谢流徽用饭很慢,她的姿态是那么文雅,提筷、夹菜这样平常的动作好像都是一种舞姿。用饭完毕,撤去菜饭,端上茶水,谢流徽喝了口茶,毫无表情地嘱咐道:“你们下去吃饭吧。”说罢起身,将她冰冷的目光落在了姜令光的身上:“为了迎我,这几日想必让你操劳了,你就在这里吃吧,我先回房歇息去了。”
姜令光不知道如何答话,只得低头施礼,等着谢流徽缓缓走出门外。这顿饭,姜令光简直难以下咽,觉得自己怎么吃都是不对的;这顿饭,让姜令光对谢流徽生出了畏惧之情,却更感激南练萧。南练萧和谢流徽时一样出身的人,这些规矩也是南练萧所必须遵从的,可他若不是因为爱着姜令光,如何能给她这样多的自由呢。只是,谢流徽的到来却告诉了姜令光一个现实:姜令光若想真的成为南练萧的一部分,就必须先真的了解他的全部。
胡乱吃完了饭,姜令光匆匆回到厢房,跨进屋门的时候,又痴痴地停在了那里。她脚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心跳也加速了,紧张和惶恐开始在身体里蔓延,这心情比檀石军攻破樊城,举家南逃时还要强烈。姜令光在房中坐卧不安,正在这时,只听门口一声唤:“夫人。”姜令光如惊弓之鸟般地抬起头来,生怕远在别院的谢流徽会听见。“夭儿姐!”姜令光一把拉住了夭儿,“我真怕。夭儿姐,这个夫人,可不能再叫了!”夭儿的愤恨胜过忧虑:“依我看,她这是故意的。放心吧,等三郎君回来了,就都好了。”
“等将军回来……”姜令光失神念道,她从来没有这样盼望过南练萧的归来。姜令光想起了那株已经零落尘泥的兰草,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它,因为姜令光是这样柔弱,谢流徽的几句话,一个眼神就吓住了她。姜令光扭头看看站在身边的夭儿,这个追随在南练萧左右,为其传信办事,甚至穿戎装,跨烈马地奔驰疆场的女孩子,只比自己大两岁的所谓的丫鬟,也比她有胆识,有担当。
天色将近申时,南练萧大步流星地走进了正堂。谢流徽盛装打扮,领着儿仆妇婢恭敬地等待着,姜令光则小心翼翼地站在了最末处。南练萧远远看见这样,心中多少有些不快,可又知道只能如此。来至堂前,谢流徽蹲身施礼,南练萧伸出左手略略扶住谢流徽的胳膊,说声免礼,显得十分客气。谢流徽抬眼时,南练萧避开了她的目光,也收藏了自己的眼神,径自坐下。
父子家人之间见过,南练萧带着些质问的口气道:“你信上不是说明日到吗?怎么今日就来了?”谢流徽心里自然是有怨有恨的,本以为南练萧见了自己会先有些愧意,谁知开口便有发难的意思,不由又恼了三分,只是忍耐住,也冷言答道:“我本想船走得慢点,但孩子们都想着早点见到你,所以途中就没有停留了。”南练萧不再多问,道:“我先去更衣,一会儿正好吃饭,为你接风洗尘。”谢流徽张口欲言,却始终没有说什么,起来施礼,送过南练萧。南练萧一撩袍子就往后院走,姜令光仍旧是动也不敢动,夭儿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跟着南练萧而去。姜令光才反应过来,于是向谢流徽欠身,谢流徽点头,她便急忙往后院奔去了。
进屋时,南练萧正自己解着腰带,姜令光忙上前服侍,一个不愿说话,一个不敢说话,满屋子里只是佩玉叮咚,衣裳摩挲的声音。换好了衣服,姜令光正为南练萧整理抚平,南练萧按住她的手,道:“今天,委屈你了。”姜令光的眼眶当即酸涩,泪水盈盈就要滚下来。南练萧继续道:“我知道,她心里有气,所以才故意早一天到这里,好撇开我,在你面前立一立威风。我听见消息本要回来,可府衙有许多事情,实在脱不开身。”
等眼中的泪水干了,姜令光抬起头来,语气轻柔地道:“还好,夫人并没有为难我啊。我……本就是妾室,今天只不过是尽了本分而已。”说着姜令光神色郑重,提起心头的那件大事,“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就是我这名分称呼,可不能再这样随意了。将军赶紧嘱咐仆人们换了吧,不然可就是又加了我一层罪过。”南练萧叹了一声,凝视着姜令光的面庞,轻轻地抚弄她依旧留在额前的刘海,俯身过去,柔柔地亲了一下。
“夭儿。”南练萧唤道,“你去吩咐家人们,以后管新夫人叫……如夫人。”“如夫人?!”姜令光和夭儿异口同声地重复着,夭儿会心一笑,姜令光却十分不解:“如夫人?这是什么称呼?如同夫人一样?这,这合规矩吗?”夭儿斟了茶,说道:“如夫人放心,这是有典故的。《左传》里头有齐侯‘内嬖如夫人者六人’的话,辟邪城里有好些达官贵人,正室过世后想把出身低微的宠妾扶正,可是又不合体统,所以就都用了如夫人这个称呼。一来于礼无亏,二来又光明正大地提拔了身份。”
南练萧微笑点头,姜令光却还是有些忧虑之色:“这好吗?在夫人面前这样叫,还不是有损她的颜面?将军,其实不过是个称呼,就像名字一样,不过是给人叫一叫的。我早就想通了,要不,就按规矩,叫姨妈吧。”南练萧痴愣愣地看着姜令光,抚摸着她的脸,眼中迷离,恍惚说道:“我宁可什么称呼都不给你,就只唤你名字。”姜令光明白了南练萧的心情,可夭儿却解得了南练萧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