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殿外传来一阵冷笑声,南元光走了进来,挑着眼角问南练萧道:“你担待?南将军,你凭什么担待?你不声不响从雍州回到辟邪,一回来就直闯内宫,阻拦圣旨,只怕你自己都担待不了自己了,怎么还能这么大口气。”南练萧此时并不想和南元光争执这些,一心只想拖延时间,但等南景冲见到了南玄度,大局便可挽回,于是道:“我奉命前往雍州督阵,如今西北战事已毕,自当回朝复命。我有主上钦赐金牌,不分日夜,但有要事,便可进宫。今日宫中有如此大事,我岂能袖手?”
南元光自恃是南玄度嫡亲侄子,爵位官封都远在南练萧之上,这几年更是南玄度临朝辅政的左膀右臂,哪里会将南练萧放在眼里。他也不理会南练萧,径自上前,向内侍总管道:“眼看就要三更了,过了三更,可就是明天了。”内侍总管自然胆怯,忙指挥众内侍继续。
南练萧见此情境,心中又急又恨,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性,抬脚踢翻了殿中央摆着的红漆大桶,滚热的花椒水淌了一地,散出浓郁的麻香味道。众人又惊住了,南元光愤而喝道:“南练萧!你好大的胆子!别以为你在雍州有点功劳就敢这样放肆!误了主上的圣旨,你的脑袋还想不想要了?”南练萧正色驳道:“我南练萧宁可不要这脑袋,也不能让主上来日后悔!”南元尚脸色铁青,大喝一声:“来人!”殿内众侍卫抽刀上前,一时间剑拔弩张,却听殿外传道:“圣旨下——”
传旨内侍走进殿来,众人伏跪接旨,内侍颂道:“主上有旨,请诸位王公各自偏殿安歇,明日一早往延昌殿领宴归家。命太子中庶子、宁朔将军南练萧即刻见驾。”众人领旨谢恩,南练萧起身要走,南元光忙上前挤过,问传旨内侍道:“主上可曾召我?”内侍恭敬答道:“安陵王殿下,主上少时会召殿下的,请您先回殿中歇着吧。”南元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咯咯笑了两声,气愤不平地看着南练萧跟着传旨内侍去了。
南练萧一径来至延昌殿,殿内一片悲戚之声,南景冲自然已经哭成泪人,南玄度也老泪纵横,呜呜咽咽。见了南练萧,南玄度忙命近前来,拉住了叹道:“贤侄啊,你可回来了。雍州怎么样?多亏了你,保住了雍州的兵马。如今你一回来,就帮朕解决了这么个大难题,免使朕铸成大错。你说,你想要什么赏赐,朕都答应。”南练萧俯身一叩,辞道:“臣,不过是尽心竭力,为国为家,不敢懈怠。”南玄度大概是经此一变,有些失了主意,反而道:“哎,你怎么也学会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南练萧抬头看了南玄度一眼,转了话题道:“主上,今日还不是论功行赏的时候。如今南康候归朝,正好灭一灭王则敬的气焰。臣以为,可命前军司马左盛兴,辅国将军将军刘阳山领兵讨伐。”
听了这话,南玄度恍然大悟,嘎嘎笑了起来,赞道:“是了,是了。贤侄说的很对,这正是剿灭叛贼的好时候。贤侄凡事都为朝廷,为朕着想,不像元光那孩子,几乎误了事情!”正说着,一个内侍匆忙来报:“主上,太子殿下来了!”
太子南明贤罩着军服,靸着鞋子,大惊小怪地呼喊着进来了。“父皇——父皇——我们快逃吧!王则敬杀到城外了!”南玄度的脸登时黑了,往后一倒,晕厥过去,南练萧虽心知王则敬的兵锋不可能这样快,但还是有些吃惊,忙问道:“太子殿下,你如何知道的?”南明贤拉着南练萧走出殿外,遥指着城南外一团火光道:“你看看,那是什么?征虏亭都烧起来啦!那可不是王则敬打来了吗?天底下,谁敢烧皇家的征虏亭啊!”
南练萧不由苦笑,安慰南明贤道:“殿下,若真是王则敬打来了,岂能无有战鼓马蹄之声?要真是他们烧了征虏亭,城外守将早就该来报了。依臣之见,大约是失火了,少时命人前去问一声就是。”南明贤听了十分不悦,甩开南练萧,奔回到南玄度身边,也不管南玄度昏迷不醒,又是摇又是晃,喊着父皇快逃。
宫中内侍都知道南明贤阴鸷古怪的脾气,都不敢上前劝说。南练萧正深感无奈,南景冲因不知内里兀自上前劝道:“太子殿下,王则敬还在钱塘,离京城远着呢。”南明贤这才发现殿上还有一个人,只见他披头散发,衣裳褴褛,鞋袜破落,脸上灰蒙蒙的,因方才一哭,揉的眼睛鼻子嘴都不是颜色,十分落魄可笑。南明贤噗嗤笑了:“你是谁?你怎么知道王则敬还在钱塘的?”南景冲拜道:“臣是南康候南景冲。臣受王则敬诬陷,从吴郡逃出来,因此知道王则敬还在钱塘。”
南明贤又将南景冲上上下下打量了,问道:“你是被王则敬弄成这狼狈样的吗?”南景冲愣了一下,点头道:“是。臣无能,臣惭愧。”南明贤哈哈大笑:“有意思,有意思,原来逃难是这个样子的。看你这么脏兮兮,可怜巴巴的样子,一会儿我叫人好好给你收拾打扮一下。”南景冲忙磕头谢恩,南明贤拉住南景冲的手,仿佛看新鲜玩意儿一样,道:“你还真是我南家的人,长得不赖。哎,好好的一个侯爷,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真是可怜。以后你就跟着我吧,我最见不得自己人受穷受苦的样子了,大家活着不就是图开心吗!”南景冲听了,又是一连串地磕头。南练萧在旁看了,心里不由一动。
内侍们推背揉心好一会儿才将南玄度唤醒,宫外来报,果然是征虏亭守将失手打翻了火盆,点燃草料引起了火灾。南玄度父子总算是吃了定心丸,南明贤忙磕头告退。南玄度望着南明贤出去,向南练萧叹道:“哎,朕这个太子啊,就是太轻浮,一点儿风吹草动就怕成这样,真叫朕担心啊。不过,即使是到生死关头,他还是不忘朕,可见孝心难得啊。”于是又正色向南练萧道,“贤侄啊,你赶紧召中书令沈修文等进宫,朕要连夜发兵,剿灭王则敬!朕要把这个天下,太太平平地交到太子手上。”
骠骑将军、大司空王则敬起兵谋反未及一月便被镇压。端午这日,王则敬的首级传送至辟邪城,南玄度龙心大悦,论功行赏,大宴三天。
这日宴罢,南练萧出宫后来直奔北山脚下沈修文的郊园而去。客堂内,沈修文、张策弘、谢宣晖等坐着,见他来了便道:“可算是晚了,来来来,罚酒三杯。”南练萧接过酒杯却不饮,反问沈修文道:“修文兄这两日怎么没进宫?”沈修文笑道:“平王则敬之乱,我既不是谋臣,又不是武将,前日领了宴就够了,今日再去,岂不没脸没皮了?”南练萧将酒杯放下,道:“可你毕竟是中书令,如此大事,怎可不到场呢?万一主上问起来……”“主上那里我是告了病假的。”沈修文忙接道,盘腿坐上榻去,自斟自饮了一杯酒,“我现在倒也清闲了,主上也不需要我在眼前晃着。倒是你,这几日都在宫里侍奉,难得回京,连家也不得空回。怎么,你还想被主上拴在宫里吗?”
南练萧知道沈修文是故意有此一问,这才坐下饮了酒,道:“这一次不比那年,我自信不会再度受制于人。”张策弘摇着羽扇,缓缓地道:“不错。雍州一战虽是败了,可三郎以全身而退占了独功。如今曹虎已经进京,夏郡王已经上奏要将前将军之职让给他,雍州,可就无人镇守了。”南练萧会心地看了张策弘一眼:“还是小舅知我心意。”
沈修文跪坐起来,关切地问道:“既然说起了,我便问你。这次论功行赏,你为何不向主上要了雍州刺史的职务?不但不要,你还把太子中庶子给辞了,这是怎么回事?”南练萧用将信将疑的眼光看了沈修文,道:“修文兄,这可不像你,难道我这心思还瞒得过你?”沈修文被问住了,复又坐了下去,歪在坐榻内侧,道:“你不要雍州刺史的位子我倒是可以理解,毕竟是藩镇军务,你主动向主上要了,容易叫主上起疑心。可这太子中庶子……”“太子本就对我有些忌惮,太子中庶子一职于我而言才是如芒在背呢。我那日见太子殿下对南康候有些意思,何不做个顺水人情把这职位让给他?主上高兴,太子高兴,南康候高兴,我自己呢,得个解脱。一举四得的事,何乐不为?”南练萧一股脑儿将所有心腹之话都倒了出来,沈修文无话可说,这时三人才将目光转向一直在旁喝着闷酒的谢宣晖。
此番王则敬起兵谋反,谢宣晖因向朝廷举报得了头功,被南玄度封为尚书吏部郎。谢宣晖三次上表辞让,都被南玄度驳了回来,心中郁郁。沈修文向南练萧道:“我们两个已经劝过一回了,你要是不怕碰钉子,再去试试。”南练萧笑而不语,沈修文又道,“这几天朝里头都在议论,想必你也知道了。宣晖老弟人才之美皆已占尽,只求‘嚣尘自兹隔’,可惜……”听见沈修文的话,谢宣晖更觉难过,举杯就要饮,被南练萧按住,小心地问了一声:“弟妹那里,怎么样?”
谢宣晖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南练萧,这是几日来第一个打动他心坎的问候之语。张策弘皱眉叹道:“弟妹是个聪明人,如何想不通呢?王则敬谋反本是株连九族的死罪,若不是宣晖兄大义,岂有她今日的活命?她倒好,竟天天在袖子里藏着把匕首,一心一意地要杀了宣晖,替父报仇。”谢宣晖掷了酒杯,叹道:“王氏贤良温婉,结缡以来一直两情融洽。如今是我害了她父,她恨我,我心忧烦,可她若不恨我,只怕我更心寒啊!那天左仆射沈季文笑话我,说我‘但很刑于寡妻’,真叫我无以为对。”
南练萧听罢不由一叹,劝慰道:“自古忠孝难两全,弟妹这也是不得已。她若一心要杀你,何必让你知道她藏着匕首呢。她舍不得伤你,又害怕世人骂你二人是不孝之子,才有此无奈之举啊。”说话之时,谢宣晖恍然地看着南练萧,男儿泪不住地留下来,支持不住时竟趴在案几上呜呜大哭。南练萧等面面相觑,沈修文向外吩咐道:“来人,谢使君醉了,送他回房歇息去吧。”